见是季清菱发问,柳沐禾便也不瞒着,只小声道:“你晓不晓得土市子里头校验库的事情?”
原来大晋在州县中设有校验库,乃是处置遗孤、绝户财产,惯例无主财物,衙门收缴的赃款等等。
旁的地方便罢了,可京都府中一百三四十万巨的人口,每年光是收缴赃款,处置遗孤、绝户财产都是一笔极庞大的数字,尤其是后者,为了防止被人吞没财物,衙门会将遗孤财物清点清楚之后,登记在册,代为保管,每月拨出部分作为原主生活之用,其余待得人或是嫁人,或是及冠,才会将财产还给原主。
季清菱听得奇怪,道:“自是知晓,这不是京都府里头管的事情,怎的了?”
柳沐禾又道:“上回是你家顾五提点的,祖父后头也帮着使了一把力,让校验库抵当出息,你也是晓得的罢?”
季清菱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晓,不但知晓,这一桩事情还同她脱不了干系。
从前杜檀之还在京都府衙里头任推官的时候,少不得常常判得侵吞家财的案子,上回顾延章入京,在学士院中修赦修了一段时日,两人时有往来,偶然说起这些个财物。
因京城里头的校验库都由京都府衙代管,又因在京中生活,从来不容易,小儿长大,往往耗时长久,从前父母死前留得几十吊钱下来,等到原主好容易大了,时间短的,也要过上好几年,时间长的,以十计数的也有,便是原本有不少,到得能够取用时,也早不值得什么。
顾延章听得此事,当时就有些想法,等到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两人商议着有没有什么应对办法。
大晋的校验库管理一直十分出名,到得后世,也常常被人拿出来夸,季清菱自然有听说过,她只记得应当是先皇在位时不晓得哪一位相公的女婿提出过一个的法子,把校验库中的财务效仿常平仓丰年的处置,拿出去抵挡出息,也算是一条生财之路,免得钱财都堆在库房里头,等着发霉。
只是当时因为党争,后来那一位相公被发贬出京,他那女婿的折子递得不是时候,便被搁置在了一边,过了许久才被人翻得出来。
此时听得顾延章说,她登时就想了起来,提了此事,只谎称从前在蓟县时,不晓得在五哥拿回来的什么邸报里头见得那一项提议。
果然顾延章回去翻得学士院中的旧档,复又翻出原本那一个官员的奏报副本,删删改改一番,另起了一个折子,同那从前的旧奏本与杜檀之一并递了折子给朝中,请将校验库中银钱用起来作为举钱蓄资。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提议而已,可实际上,却是一桩极为诱人的买卖。
校验库中放得出去的财物收息往往很低,给到钱庄,最多一年半分利,可钱庄转手倒腾出去,一年往往都在三分利以上,自然引得无数商人趋之若鹜。
柳沐禾左右看了看,见得没有旁人,才继续道:“你还记得上回那个浚仪桥坊的李家人吗?便是当日在洛阳与咱们遇得的李家姊弟那一家?”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奇怪,道:“自是记得,自是校验库同他家又有什么关系?他家还不得做校验库的买卖罢?”
能做校验库买卖的,谁人不是后头大有背景?这一桩稳赚不赔的大买卖,全凭谁人手腕硬,谁才能抢到。
柳沐禾苦笑道:“原是做不得,只这一回……”
她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却是有人匆匆行得进来,见得两人在里头坐着,只行了个礼,便有些没头没尾地道:“小皇子……小皇子……薨逝了……”
李程韦能探听到的,京城里头其余人自然也能探知得到。
天还未亮,两府宰执深夜自大内而出,只剩得王宜、朱迹二人留宿的事,便已经被不少人知悉,私下里不晓得翻来覆去研究了多少遍。
京城不设宵禁,少不得有些人派人寻了自禁宫出来的重臣府邸,想要问些消息,只是这一回,无论是枢密院还是政事堂,无论是郭世忠还是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却是人人都闭门谢客。
——事涉宫闱,知道的人不过那几个,谁人又敢擅自走漏风声?
李程韦虽只是个商人,可他眼光敏锐,行事果断,盯得准了,便立时下手,毫不犹豫,是以虽然地位不高,可凭着手头所有资源,推断出来,竟也与事情差不了太多。
他能猜得出的事情,自然其余人也能猜到几分。
次日不过常朝而已,天子不需出席,到了时辰,范尧臣、沈渊进宫接替王、朱二人,王宜自去主持朝会,中书一片风平浪静,后宫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仿佛同平日里没有半点区别一般,只是京城的各大衙门里头,却是私下里悄悄传开了不少消息。
顾延章才回京城,他去中书报道之后,只等着天子召见,身上并无其余差事,虽是个朝官,却是连上朝都不用,又兼并无任何人脉在朝。
他不群不党,回京之后,平日里来往的不过从前那几个同年,关系最密切的,便是在家里坐着混吃混喝,一并等着述职的张定崖——后者旁的不会,一个“躲”字是使得炉火纯青。
旁人遇得事情,少不得要凑上前去探问个清楚,只这一个,一旦觉出有什么不对,自知自家不擅长那一道,向来逃得比兔子还快,挨到顾延章身边,觑他查得清楚,才钻个脑袋出去瞄一眼。
两人凑在一处,都因位卑权轻而不在权力中心,哪里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则没过几天,张定崖还罢,除却心中着急,并没有其余想法,顾延章却是觉出有几分不对来。
季清菱看在眼里,便劝他道:“不妨去问问先生,看他那一处有没有什么消息。”
她虽没有人手去探听京中情报,也不识得几个消息灵通之人,然则只凭借府中的这两个人的经历推敲一番,在脑中过了一遍,也觉得不太对劲,道:“五哥这一处还罢了,因是诣阙,还要重新安排差事,而今朝中黄、范、郭党势力交织,各派有各派的打算的,陛下若是想要用人做事,挪出个合适的空位来,并不十分容易,等一等也是正常,可张大哥等了这样久,却是太不应当了。”
张定崖是为了南征交趾之事被召回京的,眼见已是盛夏,不剩多少时间来筹备,不早早寻他把事情问清楚,后头来不及做准备,朝中又如何讨伐交趾?
其实按着这样推想,便是顾延章也不该在家等候这样久——上一回禁军同平叛军一同对阵战象,并不只是为了给大家看一回热闹,也不是为了叫朝中知晓禁军究竟有多提不上台面,归根到底,其实是为了突出骑兵的要紧,也是为了让人知晓战马的要紧。
群牧司向来是枢密使或是同平章事兼任,郭世忠管了这样多年,战马没有多养出几匹,缺马的情况依旧这样严重,这一桩问题该要如何处理,眼前如何,将来又待如何,露出了这样大的弱项,按道理说,朝中早该有不少人群起而攻之了,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马上就要南征了,陈灏那一处开价两万匹战马,郭世忠就是还价还掉一半,至少也要调拨一万匹才够,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朝中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样样都不合常理。
是有反常即为妖,季清菱也许并不识得几个朝中权贵,也不近权力中心,可她眼睛又不瞎,自然看得出问题所在,只是两人根基太浅,纵然知道不对,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想来想去,也只有柳伯山那一处能探听一回。
她与顾延章当日下午便去了柳府。
柳伯山已经许多日没有去资善堂讲学,他本来年纪就大了,不愿意多动,再兼赵署向来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有一阵子无法进学,柳伯山习惯了,这一回也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体弱而已,听得顾延章把事情说了,心中也觉得不太对劲。
只是他不过是个资善堂侍讲而已,无诏也不得入宫,只好去几个走得近的门户探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