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的,说着到“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哥同陈灏、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全数撕破了脸,最后只能被迫辞官的场景。
她想着想着,竟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五哥当真赋闲在家,我一定把你珍而重之藏起来,旁的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伺候我便够了!等到外头变了天,我再把你放出去做官!”
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口气之大,仿佛自己是哪一个妖洞中的山大王。
两人就坐在桌边,桌案上点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白蜡,和着外头透窗映照进来的十四月亮的光,只把季清菱的脸晕染得又娇又俏。
她一时说“旁的什么都不用做”,一时说“每日只伺候我”,嘴角翘起,配着微圆的两颊,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亮灿灿的,其中似乎闪烁着粼粼波光,看在顾延章眼中,不但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柔和,更比桌案上的白蜡更要亮上三分、三十分、三百分。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靠在了交椅的椅背上,全身都放松下来,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的脸,心中胡乱地闪过各种念头。
已经四月了……
清菱马上就要过生了……
距离下个月夏至百司休务,还有十余天,自己这几旬的休沐都没有休息,若是和着夏至的三天假攒在一处,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如果天使同来接自己差事的人到得早,说不定交接的时候,自己还能在后边一段等对方清点账务的时间带着人出去……
或许可以凑个七八天……
会不会不够?
他的心砰砰地跳,将来回京可能会遇到的难处也好,仕途上就要碰到的问题也罢,此时全数都被抛到了脑后,半点不成为难事了,只脑子里头乌七八糟的,过了好半日,才微笑着道:“我这一阵子确实不怎么体贴……也不用将来辞官,难道我不辞官,就能不伺候你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又道:“今晚我帮你按按腰好不好?还是想要给你捏捏胳膊?前几天不是说一日里头使小半个时辰鞭子,手臂就又酸又疼吗?趁着这几日闲下来了,我来按一按,总要比那几个小丫头得力。”
莫名的,虽然那话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季清菱竟是听得心中有点发虚,总觉得对面这人意有所指。
她勉强一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把唇给堵住了。
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一回,顾延章吻得格外地认真,好像当真要把他方才说的“不怎么体贴”给补回来。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说话,到得后来,压根都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等到被半抱起来往床边走的时候,她才连忙攀着顾延章的肩,有些迷糊糊地叫道:“且住!五哥,我还有事问你!”一面挣扎着要站回地上去,去抓桌上的文书。
顾延章火都被点得窜上了天,此时硬生生被一座大山压下来,整个人憋闷极了,可看季清菱那认真的样子,却是不得不坐回了椅子上,等到被问得许多有关疫病营、抄劄、守城的事情,便晓得这是在写折子用的,实在是正事,还全是为了帮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摆正了心思,催着季清菱先去睡,自家在此处慢慢填补、更正里头的错漏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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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事情,季清菱并不是很懂,可她听得“十万兵丁”,又听得“灭国扩土”,却是知道其中利益早不像从前南下平叛梁炯一部时那样。
她心情有些复杂,也不晓得应当替顾延章可惜,还是当要无奈,只好叹道:“这样着急要打,怕是五哥在广南待不了多久了。”
顾延章见她皱着一张脸,表情十分郑重,本来心中还想着事情,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想我在广南久任。”
又道:“怎的说着急要打交趾,我就不能在广南久任了?”
季清菱小小地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傻的!”
又道:“陈节度接了知州一职,他早就是广南经略,这回又任了宣抚使,本来军中已尽是保安、广信军中人,这一场守城打下来,原本平叛军将士更是各有封赏,朝中那些闲坐着的,谁看了不眼热?”
世上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梁炯等人逃窜广源州,只是癣疥之疾,去的地方还是又偏又蛮,瘴疠遍地的广南更南,平叛的功劳还只是凑合而已,自然算是苦差,没有一人愿意来。
谁又料得到,后来会有交趾犯边之事呢?
这一回守城,只要是活下来的,封赏泰半十分丰厚——广南打得太惨,天子一贯不是个小气的,其时又是黄昭亮在任,他不同于范尧臣在军中毫无势力,还指望将来等到打完交趾后以此为例,好为下头人争功,是以也没有为难。
有了那许多封赏在前,要打交趾的时候,自然个个想往前凑。
这等开疆辟土的功劳,谁又能舍得下?
老老实实等着磨勘,过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及得上这一回南征中立功,又有谁坐得住?
只是陈灏又是主帅,想越过他塞人进去,到底也不是特别容易,能省一个名额,便要省一个名额。况且熟悉南事的人本来就不多,比起立功,北人往南去交趾打仗也一般叫人恐惧,与此相对的,留在广南协理后勤转运却更容易,自然成了最为抢手的差事。
顾延章不过是个七品朝官,资历尚浅,在某些朝臣眼中,他还是个杨党,简直同才蒸出来的炊饼没什么两样,又白又软不说,看着还胖乎乎的,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这种时候,不拿他下手,还能去找谁?
想到此处,季清菱忍不住抱怨道:“以前觉得南下是苦差,个个都躲着,而今看到有好处了,却又人人都挤过来,那些个脸皮也太厚了!”
顾延章听得好笑,本来有些郁闷之气,可见得季清菱这样一番表现,却又觉得没什么了,他把一旁的椅子拖了过去,同季清菱挨着坐了,解释道:“节度收到信,朝中可能会召我回京,此番找我过去就是谈这一桩事。”
又道:“他方才同我说,这一回等天使到了,叫我莫要着急回京,且在邕州等一等,他要具折上书。”
季清菱将这消息在脑子里头转了转,半晌,才突然道:“五哥,陈节度这一手,是想拉你站队罢……”
顾延章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暗叹了一下。
往日看季清菱见事聪颖独到,他都是又欢喜又感慨,可这一回竟是隐隐有些心酸。
——只粗略说了几句话,她就猜到其中内情,偏偏自己自得官以来,都没有过上几天轻松舒服的太平日子,倒叫她只跟着自己受苦。
他伸出左手,揽住了季清菱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过了一会,还是并不打算瞒着,只道:“他说广南若没有我协理转运,他怕后方失火,此次南征要出事,还说等到天使到了,叫我同他一齐递折子回京。”
季清菱听得嗤之以鼻,道:“朝中哪里就一个人都找不出来,不过是坐镇后方协理转运而已,纵然并不容易,可也绝不至于到了五哥不在,便会出事的地步罢?不管来的是黄大参,还是范参政下头的人,都是为着争功来的,把事情办砸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若是五哥在这一处,广南都没一个他们的人,谁知道会在朝中动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