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终于挨到了硬物,小武已经精疲力竭,右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小武坐在地上直喘粗气,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仔细打量起四周,他发现,右边有个洞口,里面漆黑一团。
小武心说,真是倒霉,上面是冲天大火,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地底,老天可真会招待人。
小武顺着洞口往里爬,甬道实在很漫长,足足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达到最尽头,一旁有个破口。小武估计那只野猴就是从这个破口处逃生的,因为一路上并无其他的出口。
小武将先生轻轻放下,度了一口真气过去,先生缓缓醒来。高清尘刚睁开眼睛,就瞧见小武焦急的眼神,他觉得肋下疼痛万分,似刀扎又似针刺,他呻吟一声,用手抚住患处,喘息着问道:“小武儿,我们这是在哪里?”
小武欢声道:“先生,我们现在已经脱险。”高清尘觉得胸闷难受,忍不住咳嗽一声,一大口鲜血狂涌而出。小武赶紧替他扎紧了伤口,高清尘觉得好受多了,他缓慢转过头,看见了小武苍白无血的脸色,心如刀割,他说:“武儿,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等出去后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再仔细检查下伤势。”
小武向来不敢违拗先生的意志,他抱起先生穿过洞口往前走。当重见天日之时,小武禁不住仰天长啸,万死之局变为劫后余生,实在是令人快乐。
高清尘也是喜笑颜开,他初次掌兵就被敌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教训实在是十分惨痛,他调侃道:“昔日有个落凤坡,如今这里险些成了落尘坡了啊。”小武咧嘴笑道:“先生,吉人自有天象,过个八九十年再落尘不迟。”
高清尘爱怜地看着小武,有徒如此,何其幸甚?
师徒二人开过玩笑,高清尘分析目前的局面,闽军骑兵竟然能够深入建州平原,那么首屈一指的目标便是建州第一重镇——建州。
小武重新把先生负在背上,如风驰电掣般奔向五十里外的柳兴堡,那里驻有三千常民壮,守将是高清尘从京师带来的参将苟名高。
苟名高看见浑身是血的高清尘,吓得七魂出窍,他一边吩咐亲兵去召军医,一边亲自把高清尘扶上担架,抬进了他的将军府。
高清尘的马车内本来带有常备的药物,可惜逃命的时候没来得及拿,随军郎中姓胡,他手上治疗外伤的药物十分齐全。在帮高清尘清洗了创口之后,高清尘拿出几颗黄色的药丸,让胡郎中用少量的温水化开,敷在箭伤患处。
高清尘又服下了大量丹散,然后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苟名高从小武的口中得知闽军骑兵居然出现在建州平原,他的第一反应是肯定边境地区出现了秘密通道,他在建州从军多年,熟知尤口关地形之险要,防御体系坚固异常。只要不出内乱,绝对不可能被以骑兵为主的闽军攻破。
行军打仗的事情小武不懂,他轻松地坐在床边闭目养神,先生的医术高明,他十分放心。
苟名高属于粗中有细的将领,他敏感的察觉到渗透进来的闽军骑兵是想偷袭建州,一旦得手必然会造成建州大营一片大乱,何大将军肯定要派兵回援。
第二天一大清早,高清尘从熟睡中醒来,他下意识地摸摸伤口,轻轻按压,患处已经不如昨日那么疼痛。
小武那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问他道:“先生,感觉好些了吧?”
高清尘点点头说:“扶我起来。”小武抽出一床被子垫在他的身下,让先生舒适地靠在床头。
高清尘脑中十分的不平静,可以说是惊涛骇浪风起云涌,真实的也是残酷的战争,使他深刻领会到精锐骑兵的巨大杀伤力和破坏性。
他第一次触敌,就差点壮志未酬身先死,能够活过来,多亏了忠心耿耿的小武儿,但好运气不可能时刻光顾。他轻轻摇摇头,战争必须要亲身经历过之后,才会知道兵无常形,水无常势的真正含义,教训深刻啊。
他问道:“小武儿,你把昨天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记得要一字不漏。”小武的记忆力出众,他把昨天的事件整个的还原了一遍。
高清尘的眼中不时闪出异光,他听说赵无妨居然从三面放火,却要四面设伏,不禁扼腕叹息道:“此人的心机之深,心肠之狠毒,真是世所罕见,我们能活着逃出那片树林真是侥幸啊!”小武也觉得很有些运气成分。
高清尘把苟名高叫来,问他:“这里离建州多远?”
苟名高回答说:“一百余里。”
“那么咱们这里距离尤口关多远?”
“一百五十余里。”
“尤口关距离我和小武受到袭击的地方多远?”高清尘故意考验苟名高。
“具体的地名我不清楚,但应该大约是一百余里地。”
“好,我们继续驻扎在这里恐怕难以立功,那么怎样给猖狂的闽军以迎头痛击呢?”
“高公,末将以为定是闽军发现了边境的不明小道,从那里渗透过来了。”
“那么你知道怎么找到那个缺口么?”
苟名高摇摇头说:“边境线绵延上千里,末将一时还没想到是那里出了问题。”
“你可愿意跟随我去杀敌?”苟名高浑身一震,眼冒杀气,大呼道:“末将早就憋出病来了。”
高清尘又问:“本城共有多少兵马……”
苟名高未等高清尘问完,他就抢着说:“本城共有四千五百兵马,其中骑兵五百,步军为一千,另外还有我训练的三千民壮。”高清尘十分欣慰,平时训练的用来抓强盗的民壮,现在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高清尘下令道:“苟名高,你率领本城的所有兵马,记得多带弓箭、干粮以及放火之物,跟我去收拾闽贼。”
苟名高跟随汉王作战多年,别看年纪不大,也算是建州大营的老人,他早就盼望着上战场,也从没有停止过作战的准备工作。
小武一手控缰,纵马狂奔,高清尘舒服地靠在他的怀中。苟名高派了四名精通骑术的亲兵,每名亲兵都是一人双骑,一旦驮着高清尘的马跑累了,就会随时有一匹渴望狂奔的骏马接替上来。
高清尘非要亲自前来收拾赵无妨,小武拗不过他,高清尘心想,此等深仇大恨若不亲自报复,怎么能够消除心头之痛?
高清尘知道大唐的骑兵整体素质赶不上闽军,而且苟名高的骑兵偏少,即使去救援建州,也恐怕挡不住赵无妨逃走,所以他干脆决定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带人埋伏到赵无妨摸进来的那条小道上。
苟名高无意中看到了闽军骑兵的蹄印,马上恍然大悟,高清尘真是高明,现在只需要顺着蹄印一路寻过去,肯定可以找到目标。
高清尘把手一挥,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占领这座不大也不小的山谷。这座山谷真是隐秘得很,若非小武在前面打头阵,只怕大队骑兵早就被赵无妨留下的闽军给发现了。
高清尘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令道:“苟将军,你安排所有的官兵,务必从头到尾把这座山给我整个地搜一遍,尤其要注意那些长满青藤的所在,以及大树之上,山洞之内。斩首一名者,赏钱十贯。”苟名高心中大喜,待在后方的他们根本没有立功受赏的机会。
高清尘心说,赵无妨啊,赵先生,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不出高清尘所料,捷报接二连三地传来,毕竟小武一个人不可能把这么大一座山给搜个遍,高清尘心知肚明,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赵无妨这种奸雄呢?
李文天的铁骑接近建州之时,高清尘的侍卫们都被他一一追上,被杀得一干二净,沿途遇到的所有唐人也都被屠杀殆尽。斥候去侦察建州城的时候,居然发现城门紧闭,城上士卒林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景象。
李文天心说,我这么隐密地偷袭,难道都已经被唐军发现了不成?他开始犹豫起来,建州城可不比一般的小城,城高十八丈,护城河都有五丈宽,何况城内至少驻扎了不下五万唐军。他手里的人马才一万多人,而且还都是骑兵,根本没有攻城的器械。
李文天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沿途所经之地,凡是能说话的动物都被杀光了,他知道,现在发起强攻肯定不可能拿下建州,必须等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摸上去,才有一丝可能性。
他这一耽误,苟名高派来的六位信使就分别从东、北、西三门进了城,而从南门过来的两位信使都被李文天给截杀了。
李文天手里捏着苟名高的军报,暗叫侥幸,他说,幸亏老子是绕到了南门,否则,这一次深入建州平原,只怕有来无回了。
何敬洙接到信使的警报时,大惊失色,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淌,连手上的军报全部湿透了,他都搞不清楚。
他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老子真是吉人自有天象,若不是刘文静那个王八蛋又是送礼,又是作揖,老子才不会装出这副兵临城下的模样。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敌人来偷袭,真是万幸啊。”他传令下去,全军紧急集合,上城备战。
李文天听见城内的集合号,心知不好,正好赵无妨赶来与他汇合。赵无妨听说了目前的局势后,建议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赶紧撤退,否则一旦被唐军合围,我们就要全军覆灭了。”李文天十分沮丧地带着人赶紧往回撤。
李文天跑快了一步,何敬洙亲自率领的五万精锐,已经从四面压了过来。赵无妨派出的斥候抢先一步发现了唐军的主力,他们仓皇地从即将合拢的包围圈中逃出。
黄泉率领的两万唐军死死咬住了李文天,李文天觉得必须要反击,他带领五千精锐铁骑,突然掉转马头,杀了一个回马枪。两支锐利无比的锋矢对撞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纠缠在一起,死战在一处。
李文天兵精,黄泉兵多,一时间难分胜负。赵无妨真是胆大包天,他带领的一千骑兵不但没有逃跑,反而率军绕到了黄泉的阵后,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是唐军并未就此溃败,而是咬紧牙关拼死力战,一心只想拖住他们。
黄泉根本不在乎部队的损失,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情,拖住敌人就是胜利,赵无妨面对如此强悍的唐军,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派人通知李文天,赶紧脱离战斗。
如果有人在半空中俯视大地的话,那么就会发现地面上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万马奔腾如雷,刀枪相击之声如铿锵之乐曲,闽军骑兵的唿哨声,垂死者的哀吟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真实写照。
杀得兴起的李文天,一刀将一名唐军校尉连人带马劈作两半,四周的唐军面露怯色,李文天故意把弯刀上的鲜血抹在脸上,那副模样简直就是魔神下凡,唐军攻势稍稍一缓,李文天趁机带着人脱离了纠缠不休的唐军。
李文天边撤边埋怨着,要是李仁达能给他三万铁骑就好了,那么他就根本不需要撤退,会转而去袭击唐军腹地的村庄、城市、粮仓,定要闹得懦弱的唐人鸡犬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在出发前,何敬洙的屠杀令已经下达到了各级将领手里,对侵入建州平原的闽军务必一网打尽,绝不受降。无论闽军从谁的防区脱逃,该军主将一律军法从事。
监军营也分成了许多支,他们弯弓持刀守在各军的身后,胆敢临阵脱逃者,不须审问,一律就地正法。
李文天毕竟人少,大队唐军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可以让李文天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们离赵无妨命名为“鹰愁涧”的山谷也越来越近。
赵无妨率先来到谷口,他打了个响亮的呼哨,谷顶传来一长三短的布谷鸟叫声,他心中一松,指挥大军进谷,但山谷道窄只能并行二骑,他马上改变策略,命令以三骑并排为队列,快马扬鞭撤离险境。
此时此刻,时间就是生命,李文天见撤退的速度太慢,就对赵无妨说:“先生,看这样子,我们要全部撤退很难,请先生带人守住山谷,我先去冲杀一阵,争取时间。”时间不等人,赵无妨只得同意。
李文天聚集了两千骑兵,掉转马头又杀向唐军,赵无妨则把全军的弓箭都集中起来,他带着一千人,驻守在谷口,以便接应李文天撤退。
闽军骑兵在如此狭窄的山谷中纵马奔驰,竟然如履平地,站在谷顶的高清尘不由得叹息一声,心说,这才是精锐,照这个架式,若非山谷已经被他布下重重陷阱,那么赵无妨只需要坚守一至二个时辰就可以带着全军安全撤离。
唐军如一把大伞,从几面围了上来,何敬洙也已经发现闽军想溜,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总攻击令,只有两千人的李文天马上顶不住了,他不敢恋战,拨马就撤。
闽军官兵们都知道,落在唐军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有眼尖的士兵早就发现,包围上来的唐军只要发现闽军的伤兵,当即就会补上一刀,绝不留活口。
李文天冲到赵无妨身边,他发现绝大部分的士兵都已经冲进了谷口,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翻身下马,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接过亲卫递过来的水壶一饮而尽,虎掌一抹嘴角,粗豪的说:“他奶奶的熊,这些唐军只会以多欺少,老子若是有三万铁骑,非踏平了这些傻蛋不可。”
赵无妨也觉得这次能全身而退,实在是奇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捉住那个高清尘。
不大的工夫,唐军已经近在眼前,李文天留下了五百名弓箭手垫后,然后一跃上马,和赵无妨两人并肩冲进山谷。“鹰愁涧”地势险要,夹在两座大山之间,易守难攻,即使唐军人多也占不了丝毫便宜。
何敬洙看到闽军快速离开,心急如焚,除了严令前方将士冲锋外,只能干瞪眼。
苟名高带的人马都隐蔽得很好,赵无妨一直都没发觉,山谷上居然有唐军的伏兵。
闽军已经全部进入了山谷之中,唐军也到了谷口,高清尘一看时机已经成熟,下令道:“攻击!”
闽军的一名俘虏被小武推下了山谷,凄厉的惨叫声响彻“鹰愁涧”,赵无妨一惊,大呼不好。
无边的滚木巨石象瀑布似的直落而下,一眨眼的工夫就堵住了出口,断绝了闽军逃生的最后一丝希望。火箭如雨点般射下,狭窄的山谷中完全无法躲避,那根本不是箭,简直就是死神夺命的魔爪,不断吞噬着闽军勇士的生命。
整座山都在不停地颤抖,谷中浓烟滚滚,燃起滔天的复仇烈焰,一阵狂风吹过山谷,地狱之火在将这里变成火海后以更快的速度蔓延开去。
滔天的烈焰汇聚成一条巨大的火龙,肆意收割着闽军铁骑的生命,山谷中成了人间地狱。惨叫声,哀号声,呼救声,哭泣声,声声入耳,过惯了铁血生活的苟名高,也从没见过此等惨景,手里的火药桶缓缓放下。
赵无妨十分熟悉山谷中的地势,他一发现形势不妙,赶紧拼命往前冲,他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啊,赐给我时间吧。他知道如果出不了山谷,必然会被烧死,他必须赶在火神彻底发怒之前赶到目的地。
李文天在队伍的尾部,前面刚一乱,他就清晰的感觉到,死在这里将成为他的宿命。他想与其被烧死,不如杀回来多赚一些人命做本陪葬。
可惜,这已经成为痴心妄想,守在山口的唐军弓箭手分为十几拨,箭雨如川流不息的滔滔江水般绵绵不绝,任李文天如何勇猛,也终于被射成了箭球,杀身成了仁。
赵无妨一路劈死无数挡住去路的闽军,眼看就要到达他的目的地,前面却是一片熊熊烈焰,血肉之躯莫说冲进去,就连稍稍接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无妨凝聚起来的全部精气神在刹那间涣散殆尽,他仰天长叹,吼叫道:“天要绝我赵无妨啊!”
漫山遍野的烈火即将吞噬整个山谷,火舌已经开始舔拭赵无妨的衣襟,他双目垂泪,把眼一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英雄也有穷途末路之时。
突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瓢泼大雨如水银泻地,铺天盖地而来。赵无妨张大了嘴巴,任雨水灌入喉中,心中一阵狂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烈焰虽猛,但也不敌倾盆暴雨,火势渐渐消退,终至完全熄灭。
赵无妨夺路而逃,他跑进一堆怪石之间,转眼就不见踪影。
高清尘站在山顶上,袖手而立,雨后的山顶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但令人遗憾的是,山谷间充溢着焦糊难闻的恶臭。此时此刻,他深切的体会到战争的无情与残酷。一把大火烧光了树木,也替死神收获了无数生命,给他的震撼实在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