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口

林家一行告辞之后,邢夫人也从荣庆堂退了出来,她本就是个尴尬人,留在那里也只能碍了贾母的眼罢了。

贾母一面命晴雯、麝月几个好生伏侍宝玉,一面命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去请太医。袭人的手也受了伤,倒伏侍不得宝玉了。那边吩咐完了,贾母才骂贾政道:“不过是孩儿家的几句顽话,你没头没尾的听了一句半句就要打人,如今你越发长了本事,你也别来我这里装什么孝顺,我没你这个儿子!”

贾政打完宝玉也有些后悔,毕竟宝玉虽然说错了几句话,倒算不得什么大罪。盖因自己心头有一桩事,所以极怕林如海恼了,才下了那么重的手。说到底,原是自家惹了祸,迁怒了宝玉。只如今打了打了,只得跟在贾母后头赔不是。贾母心疼宝玉,口中说道:“我去瞧瞧宝玉。”便带着鸳鸯几个走了。

贾政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中,王夫人犹自长吁短叹,显是心疼宝玉。贾政一摆手,屏退了所有下人,才对王夫人道:“你也莫要唉声叹气,若是那孽根祸胎当真惹恼了林家,咱们家还不知道多大的祸事在后头呢,到时候有你叹气的时候。”

王夫人见贾政满脸肃然,知道非同小可,才收起对宝玉的心疼问道:“姓林的说到底还是咱们家姻亲,他再是你顶头上司,能假公济私不成?咱们家又不是没依没靠的寒门小户,他凭白和你过不去难道就不是自找不痛快?分明是你自己没本事却拿孩子出气,哪里就那样厉害?”

贾政这才哭丧着脸道:“去岁江南修河防,圣人点了妹婿做江南河台,当时甄世兄说要让我借一组工匠给他,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他借工匠去做甚么,虽然没跟咱们明言,但你我心中都明白。你道如今怎么着,哎……”贾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满脸沮丧的说:“这件事没做成,甄娘娘都气得病了,这些不提,要紧的是,这件事或许没收拾干净!”

王夫人听到这里,冷汗都下来了,才正色道:“甄老爷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让做得不周密!这件事若张扬出来,当真棘手,老太太还不知道呢。”甄家和贾家是老亲,自是有极多的阴私往来。但派工匠去挖林如海负责修建的河防,若是成了必是置人于死地的。因而虽然甄家和林家在江南斗了这么多年,因着林如海是贾家女婿,有些事情瞒着贾母罢了。

贾政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老太太是当真不知道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等王夫人回答,贾政又苦脸道:“如今妹婿回京,这关让他有惊无险的过了,若是知道背后的事,岂能不怒?虽然工部里头的龌蹉不止咱们一家,但如今妹婿有圣人撑腰,外头皆传圣人要让妹婿主事彻查工部,外甥女第一次来咱们家,便让那孽障惹恼了,偏让妹婿听见了,我若不教训那孽障,妹婿在这件事上公事公办,咱们便多多少麻烦?”

别看王夫人素日像个没嘴的葫芦,又是个菩萨样的人,内里确是又有成算又心狠手辣的。包揽诉讼、逼死人命有什么没做过?因而听了贾政的话,王夫人倒还镇定,开口道:“慌什么,如今还没开查呢就到了那步田地了?查下来要得罪多少人,真要彻查,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要姓林的命!他有没有命活着查下去还另说。我且问你,既然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没出事,怎么突你又慌了?”

贾政吐了一口气道:“这甄世兄做事的手段当真……当真……”贾政连说两个当真才接着道:“我借给甄世兄的官吏、工匠路遇山匪,皆死了。”

王夫人听了,反松了一口气道:“既如此,你怕什么?”王夫人可不是什么善人,一听就知道这伙工匠是被甄应嘉灭口了,于是放下心来。人命在王夫人眼里向来如草芥,只要不连累自家,灭几个匠人的口,在王夫人看来,跟杀一群畜生没有什么不同。

“哎,可是甄世兄近日来信说,那几个官吏匠人虽然死了,却只是尸首数目对头,那伙山匪凶残,将人杀得面目全非了,因此,甄老爷总怕有漏网之鱼。当初甄世兄为了保险起见,向我借的都是非江南籍官吏和匠人,我收到甄世兄的信还觉他小心太过,只如今你猜怎么着?这些匠人的家人都以为他们死了,也是给他们修了坟立了碑的,我原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前儿妹婿将将得了圣人的赏赐,其中有家人家就连夜搬走了!”贾政语气中充满恐惧。

王夫人见贾政吓得那样,撇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兴许是凑巧呢?也不定就和那件事有关系了。”

贾政叹道:“若是当真如此就好了!甄家在江南破坏修河防,图的什么?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咱们不在意,忠信亲王能不在意么?我刚听说逃走的那户人家被抓住了,那个工匠也在里头。后来这家人乘船南下的时候,整条船都沉了,自然那家人一个都没逃走。只如此一来,已然确定当初那些匠人有些没死的了,这当口,我们去招惹妹婿做什么?”

王夫人冷笑一声说:“这有什么?不管人死没死,左右是逃了不敢回来了。他们还敢出来指认老爷不成?便是指认,他们收的是甄家的银子,办的是甄家的事,老爷只推说不知就完了。如今还没查呢就吓得那样,便是查起来,老爷正好将任上些许小错往他们身上一推,说是他们欺上瞒下,犯下些大罪,如今倒打一耙就完了,不然他们逃什么?没得为了这点子事吓得六神无主的。老爷记住了,这些事和咱们家一点子干系都没有,老爷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个物品员外郎,做得了什么主!”王夫人杀伐决断,颇有一番气概。

贾政听了这番话,也觉有理,越发觉得近日自己打宝玉太过冲动了。

原来,去岁甄贵妃推动江南治水一事,甄应嘉暗中安插的工匠正是贾政的下属,自事情败露,这些小吏工匠都逃了,只到了平安州地界,这些人全都遭了山匪打劫,据说无一存活。如今看来,当时那些面目全非尸首不定是匠人还是土匪呢。

又说林家一行从贾府告辞出来,依旧黛玉等人坐车,林如海和杜九娘骑马,只林如海在车头,九娘在车尾。

骑在马上,林如海总有些分神,今日黛玉会呵斥宝玉,自是宝玉说话不当,但当做孩童间的顽话让过就是了,贾政实不该生那大的气,还当众打人,除非——贾政怕自己。林如海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想到这,林如海笑着摇了摇头,林府已是到了。林如海跨下马来,小厮上前牵马。

回到家中进了屋子,父女两个说话。林如海听了黛玉受了委屈并不像前世一样忍气吞声,颇是欣慰。又说了会子别的,黛玉皱眉道:“父亲,二舅舅为何生那大的气,是因为我驳斥表哥那些话么?”

林如海听了,笑道:“与玉儿不相干,难道贾家表哥说话没轻没重,轻薄无礼,玉儿也要忍让么?是他失礼在先,玉儿该当驳斥就驳斥,切莫委屈了自己。你委屈自己一次,那起糊涂人不但体会不到你的宽容,反觉得你软弱可欺。而世人本就糊涂人多,明白人少。”

黛玉听了,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二舅舅未免太凶了些,我总觉得他过于反常。”

林如海听了这话一愣,心想两父子倒是想到一处去了,正在沉吟,外间婆子来传话说:“莫先生回来了,说有话要回老爷。”

黛玉听了,起身笑说:“我去杜先生那里。”林如海点头允了。

莫修进了书房,见房中无人伏侍,莫修才道:“先生,去岁咱们的人不是在平安州救下一批工匠么?这批工匠原是先生修河防的时候从中搞破坏的,结果险些被甄应嘉灭了口。学生想着他们逢此大变,看清真相后自然会对救命恩人忠诚,且他们有手艺,养着终究有用,因而我将他们都留下了,各有安排。

只前儿出了一桩事,这些手艺人里头,竟有甄家的心腹。其中一个叫李四工匠逃了,到了忠信王府告密。后来我派人打听,原是忠信王府说要妥善安置李四的家人,给了一笔银子,却骗到运河上凿沉了船全家都淹死了。那运河才多宽,能那么容易淹死人?分明就是被灭口了。

自打那李四逃了,我想着怕要坏事,便连夜命吴均将据点撤了,果然没多久咱们平安州那个据点便被官府抄了,说是捉拿逃犯。好在吴均撤得快,没叫官府抓住人,但经历此事,忠信王和甄应嘉那边应当都慌了,且不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吴均是莫修这些年培养的亲信,做事颇得力,这次亏得他见机得快,人都撤走了,但平安州那处据点却就此毁了。

林如海听了,了然的点了点头,总算明白贾政见了自己为何总跟老鼠见猫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