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走?”拾完起身,顾清桓问道。
何十安帮他抱着一半文书,与他一起前行,回道:“尚书大人不也没走嘛?下官是特意来向大人道谢的,十分感激大人今日不计下官过失,还对下官鼓舞夸赞……”
顾清桓道:“这没什么,不用挂心,谁都有走神的时候,以后在官署多加小心就是。今日你提的点子的确不错,值得褒奖,以后多学多看多加历练,我相信你一定能有所作为。你我都是官场新人,互相鼓励一起学习也是应当。”
何十安点头,又躬身拘一礼,一心喜,差点弄掉了公文,被顾清桓扶住,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他道:“今日是下官进吏部以来第一次受到赞许……下官多谢大人提点,不过下官哪敢与大人相提并论……”
踏出官署内廷,顾清桓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笑道:“诶,都散值了,别大人大人的了,就是听着别扭。你我也是自小的交情了,私下不妨以姓名相称,也自在些,何拘官场繁礼。”
何十安没想到顾清桓如此随和,又多了些惊喜,不知如何反应了,只悦然笑着。
顾清桓看看他,有些疑惑,玩笑道:“何公子,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许久不接触,倒真感觉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何十安听他说起这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首道:“呵,是啊……以前年少无知,一般纨绔心性,与狐朋狗友厮混,现在想来,真是做了蠢事闹了不少笑话……如今成家了,踏入仕途了,人自然要有所进益。”
“如此甚好……”顾清桓又想起了什么,眉目一转,停了下,才向他问起:“今日在堂上……我见你在纸上写了两句诗,还有些印象,不知这诗是谁作的?”他观察着何十安的表情,想看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出自自己之口。
何十安却真的不知,只笑问:“你是说那句‘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他点头。
不知为何,何十安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在地面上游离几圈,兀自沉浸在某些回忆中一样,娓娓讲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今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与妹妹出城办事,赶回长安时,在长安街上遇上了一人……我们急着赶路,马车差点撞到那人,珞珂的脾气你也见识过,好心却不会做好事,无意中冒犯了那位公子,他拒绝了珞珂给他的伞,还在大雨中潇洒离去,走时念出了这首诗……我在马车里听着,就记下了,一直很难忘……”
说着,何十安就把那首诗在顾清桓面前诵了一遍,一字不差,句句真诚,念诵时面上神情尤为明朗,还有一种不明意味的向往。
“黑云翻墨不压山,大雨倾城尽湿衣!风雷摧断长安魂,我辈孑立不折腰!安从天公夺人势?满城风雨满城清!”
顾清桓看着他,听他念着诗,不知不觉中都忘了行进,后来不由地垂下头,笑笑,道:“其实这诗并不算佳作,辞藻格律都有些随意,都没有作完后两句,显然是信口措句,太过随心了……”
他是想说出自己就是作者,潜意识中就先做文人的自谦之态,而何十安听他这含贬意的评价一下就变了脸色,以为他是不能理解诗意,直道:“我并不赞同从所谓格律措辞上来评价这首诗的优劣。虽不及大人你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在下也读过无数诗词文章,纵览千百年经书子集大家之作,无论是孔孟论道,还是李杜吟咏,能流传百世动人心魄的佳作无不是因为其精神内涵或振聋发聩或警世育人,又有多少是辞藻华丽篇幅堆砌的?这首诗的确随心,可难得的就是它的随心,张扬语句,昂扬之语,直让人敬佩,几句便让人感受到一身清高傲骨,这种江湖之远的洒脱豪情,是身处庙堂追逐名利浮华之人不会具备,难以体会的。”
他见过何十安愚昧放荡的样子,也见过他谦恭谨慎的模样,却不曾想过他有这一腔慨然豪情,这一番坦坦激昂的话语,听得顾清桓热血澎湃,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激动惊喜。
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一番话,是知心之语,眼前此人,不失为一知己……
可是……
“我只遗恨那夜大雨中,我没能得见那公子真容,不能与之相识相交,也不知他是像竹林七贤那样的文人雅客,还是游迹江湖正直豪迈的风流侠士……”何十安感叹道。
顾清桓的目光落在自己怀中的累累公文上,目光所及还有锦衣官服的厚重袖摆,踏出门去,四骑官车锦篷飘带迎风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