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过手去,轻轻握住老人干枯如树皮的手,但觉粗粝而孱弱,心下不由的又是一酸。
仰首眨了眨眼睛,将情绪稍抑了下,这才又低下头来,温言轻声道:“老太师,既然困顿了,那便早些去歇息歇息吧。您的心思,朕懂了。放心,您老人家一生为我大明,朕便怎么回报您,也是该有的。”
皇帝忽然如此情动,徐溥不由微微一怔,原本还浑浊的老眼猛地划过一抹精光,眼神波动了下,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弘治帝不语。
弘治帝笑着再次重重点点头,徐溥忽的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那笑容中满是欣慰和感动,再不复之前的昏庸模样。
“陛下很好,真的很好了。多给少年人一些机会,他们才是我大明的希望。老臣无状,还请陛下恕罪。”他反过手来,轻轻握住皇帝的手。言语中似有无尽怅然,又隐含劝慰开解之意。
弘治帝眼眶微微发红,抿了抿嘴,重重的点点头。君臣二人执手而握,白发苍髯,竟是说不出的协和。
所谓默契,所谓相得相知,无外如是。徐溥走了,被皇帝安排就在宫中歇宿一晚。诺大年纪了,这大晚上的再让其出城,颠簸十余里,只怕老头儿的身子真要撑不住了。
徐溥最终似乎什么也没说,但却又已经不必再去多说什么了。皇帝也似乎并没许下任何承诺,但却似乎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臣们陆续离开了,没人再对今晚的事儿多做赘言,又或者多问什么,便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今晚至此,只是心血来潮的一次小聚。
待到所有人离去,殿上只剩下皇帝,还有牟斌、蒋斌二人。直到这时,弘治帝才来得及问起详情。
蒋斌将过程细细禀述了一番,却只知道拦下蒙古公主的,是一队打着塞外恩盟旗号的商队,再详细的,却是不得而知了。
弘治帝没再多说,只打发他下去按部就班的做事便是。此番总是动了兵,自有一番手尾收拾。
等到蒋斌去了,牟斌也不用皇帝发问,当即上前将掌握的资料细细回禀。蒋斌只是军人,一些隐秘当然不知道,但是作为密探头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很多事儿却是瞒不过他的耳目。
“程敏政之女……未过门的正妻?唔,朕明白了,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身份了。难得,难得……”
既知道了程月仙的身份,那除了某些无关重要的细节外,一切便也都有了解释。
弘治帝默默念叨了几句,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身怒道:“那小子找到没?给朕去找,便挖地三尺,一个时辰之内,朕要见到那小混蛋!”
事情的陡然反转,使得许多人包括皇帝在内,都一时没回过神来。一时间整个殿上鸦雀无声的,这冷不丁忽然嗷唠一嗓子,好多人都给吓了一激灵。
弘治帝强压着怒气,使劲闭了闭眼,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那么强留这老家伙,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只是无论心中如何想法,面上却仍不得不勉强挤出个笑脸儿来,道:“老太师,不知想起了什么?”
徐溥抚了抚胡子,笑容可掬的一抱拳,点头道:“陛下方才不是问老臣来此何事吗?老臣想到了呢。唉,这人一上岁数啊,总是忘事儿,倒是让陛下等的急了。”
弘治帝想吐血,他很想告诉这老家伙,你想的太对了。朕真的很急,急着怎么让你这老糊涂赶紧走人!
“咳咳,老太师既然想到了,那便说吧,但朕能做到的,必不叫老太师失望就是。”
你大爷的,能不哔哔了吗?赶紧说完,说完滚蛋!否则朕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得住了,这絮絮叨叨的,喵了个咪的,现在是聊天的时候吗,真见了鬼了。
还有,你特么的真拿朕当傻子了啊,这早想不起晚想不起的,偏偏那边忽然没了事儿了,你这就想起来了。这老狐狸,还敢再假一点不?
弘治帝这心火一拱一拱的,任谁被当猴儿溜,那心情也不会好了不是。这要是换个人,皇帝绝对分分钟教他做人。
不过恼怒的同时,心中又是轻松又是好奇。这里面的戏法儿究竟是怎么变得?他身为帝王,自然不会缺所谓的政治智慧,一些大臣们都能看清的事儿,他自然也看的明明白白。
就之前那个节骨眼上,合适的人不方便去接触拦阻;方便去拦阻的人,却又没有合适的身份,这也是此番计谋的厉害之处。
弘治帝之所以先前暴怒的几乎失控,更多的其实不是因为此事本身,而正是因为看透了里面的阴险,偏偏又无从化解,从而一股子郁气邪火不得发泄而为。
而眼下,这事儿忽然来了个神转折,在感觉自己又一次措手不及的羞恼之余,另一种情绪便自然高涨起来。
要说如果是眼前这老家伙使人去阻拦的倒也说的过去。可问题是,事情发生的那么突兀,算算时间,这老头根本就来不及去做什么。那么,他又是如何如此笃定,竟尔在他面前这般耍无赖,也要将时间拖到此时?
实话说,弘治帝很想搞搞明白。显然,大殿上许多人也都是同样的心思。能站到这里的,就没有一个缺智商的,大伙儿齐刷刷把目光看向徐溥,耳朵竖起老高的。
“哦哦,好好,这人一上年纪啊,就喜欢啰嗦……呃,是这么回事儿……。”徐溥神神叨叨的还要念经,但是眼见皇帝陛下那眼角都开始抽抽了,只得遗憾的打住,终于开始言归正传。
“……今日老臣本正在镜湖庄,哦,镜湖庄陛下知道吧,就是朱仪那老东西的庄子。哎呀,那老东西会享受啊,那庄子真是个好去处……。”
老头儿眼底划过一道狡黠,摇头晃脑的又要歪楼。旁边众大臣齐齐一头黑线,心中犹如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