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这位养父却不同,跟随这位老人这些年来,他早已深刻的知道,这位老人是何等的智慧和渊博。外面人都只当他是个天生的雄才大略的君王,却不知那些个雄才大略,若没有老人的教诲,便全是无根之萍。
他的二儿子济农,乌鲁斯博罗特为何那般信服汉家文化?其根源所在,其实便也在此。
可是,今日,这位老人眼看油尽灯枯,怕是再也不能继续教导他了。去日无多,生离死别,这让他有种天塌下来了的惊慌,更是让他心中有着撕裂般的哀痛。
“回复大明皇帝,便说你宠爱图鲁勒图之故,不忍强行逼迫。两家联姻之事,可期之以来日,顺气自然最好。不日,蒙古将送别吉往大明游历,可请大明皇帝遍邀诸藩王子弟相见,当能择出俊杰英才相配,诚为美谈。如此,此计可破也。”
特穆尔哈达克一口气说到这儿,显然对他身体负担极重,连气息都透出几分疲惫来。
达延可汗大惊,连忙爬起来,过去轻轻的抚着他胸腹,帮他理顺气息。
待到老人慢慢恢复过来些,这才为难道:“大祭司,大明远在千里之外,勒图儿若去了京城,那……那……”
“糊涂!”安静的老人忽然暴怒起来,厉声喝道。
达延可汗吓了一跳,不敢多言,忙又伏到地上,请老人保重。
老人喘息了一会儿,叹息道:“两家联姻,乃是国事,必要大张旗鼓、宣示天下。若此,又有谁敢行大不韪之事,对勒图儿为难?我料勒图儿燕京之行,必将无惊无险,你大可放心便是。”
达延可汗不敢再辩,诺诺应了。心中却又是憋屈又是难过,脸上便不由的露出黯然之色。
特穆尔哈达克闭着眼,却好似能看穿他一般,歇了歇又继续道:“我听闻此番大明钦差副使,唤作苏默的,很是被勒图儿中意,欲要召为驸马可对?”
达延可汗一愣,苦笑着点头说是。
特穆尔哈达克冷冷嘿了一声,兀自闭着眼睛道:“此人当着重留意,万万不可小觑之。如老夫料不错,其日后必为祸乱源头,对蒙古危害巨大。如今若能借此一事,正好行一石二鸟之计,既全了大明皇帝脸面,又能借此出去此寮。嗯,倘若此人因此死于大明宗室之手,正好也断了图鲁勒图的心思,你这做父汗的,也便不用为难父女之情了。”
达延可汗愣住,随即大喜,急问道:“这话从何说起?其中可有奥妙?”
特穆尔哈达克干枯的脸上忽然显出一片阴森之意,一闪而逝。缓缓睁开老眼,示意达延汗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达延汗先是迷茫,随即眼睛却是越来越亮,最终不由的满面笑容绽放开来。
王帐后方的一处隐秘院落中,达延可汗侧耳听着前方忽然传来的欢呼声,脸上露出宠溺的微笑。但是随即笑容又再收敛,低头看看手中捏着的一张章折,重重的哼了一声,满脸笑容瞬间化为冰寒,转身往里面走去。
这是一栋不起眼的房舍,与四周环境完全不同。仔细打量下,就可以看出,这里竟完全是一派汉人屋舍的格局,处处透着汉文化的古拙与典雅。
蒙古王帐深处,竟然会有这么一处汉人的居所,这要是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但是显然对于达延可汗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极为正常,但看他行止间的熟悉便能见一斑。
“你来了。”暗沉沉的屋子中,随着达延可汗迈步而入,传来一声苍老低沉的语声。便如是与普通人间的寻常问候一般,毫无半分面对一位王者的敬畏。
然而达延可汗竟然也一点都没怪罪的意思,反倒是脸上露出难得的恭敬之意,轻轻的回了声:“是。”这才又回身先将房门关好,随即往前几步站定。
昏暗中有微响振起,渐渐的一点晕黄跳跃着,驱散了黑暗,将屋中一角显示出来。借着这点明亮,这才看出,便在那一角落处,一个浑身黑色衣装的人盘膝而坐。
这人满头发如银雪,黑色的袍子穿在身上,倒不如说是披在身上更合适些,那是因此身形实在太过消瘦所致。
随着此人慢慢的回过头来,火光照耀下,可见一张皱褶满布的脸,如同万年老树的树身一般,显示着这个老人的生命,已即将走到尽头。
而在他身后有一张睡榻,此时榻上仰面躺着一人,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出来的面容若是苏默在这里看到的话,一定会认出来,这人竟然是那个曾被他骂的吐血而走的慕雨田。
“慕兄弟怎样了,可好转了些?”达延可汗小步的往前探了探,低声向老者关切的问道。
老者面皮微动,浑浊的老眼中露出哀伤痛恨之色,但随即转为平淡,没回答他的话,只是从袖中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指,指着前方一个蒲团点了点。
达延可汗叹口气,冲老者先施了一礼,这才也在那蒲团上盘膝坐下。
“大汗此时而来,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了?”待到达延可汗坐定,老者这才平静的问道。
达延可汗点点头说是,将手中捏着的那张章折递过去,低声道:“刚刚接到明朝皇帝的信,意欲以其王室子弟纳格根塔娜为妻。此中究竟何意,我一时拿捏不准,特来求大祭司解惑。”
大祭司!这个一看便是汉家老者的人,竟然是蒙古的大祭司!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简直不知要惊掉多少人的眼珠子。
在听到达延可汗这番话后,大祭司始终波澜不动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慢吞吞的接过那章折,就着昏暗的灯火看了看,两眼微微合上,一时没有言语。
达延可汗却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等待。小屋中一时寂寂无声,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之声响起,竟似完全没有人在内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