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0:油尽灯枯

她批改公文的手一顿,墨汁滴溅出黑色的圆点。

“还能活多少日子?”

医师道,“来年春末夏初。”

姜芃姬挥手,“下去吧,我知道了。”

今日的直播间很沉默,那些调皮的咸鱼也没说骚话。

亓官让问她,“主公在想什么?”

她缓缓低语,“明年春末夏初,天下可否归一……”

另一处,马休正与吕徵相顾无言,马休的外孙女儿正捧着香软的肉饼,细嚼慢咽。

“……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不过是命……少音何故露出这般难过神情?”

吕徵自嘲,“平日心肠冷硬,今日似乎格外难过一些。”

马休却笑,“今日却是我这十多年,难得喜庆的日子。”

将死之前找到可以托孤的人,自然是喜庆的。

吕徵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到了口中却什么也说不出。

追忆往昔什么的更是扯淡。

对于半生受尽折磨的马休而言,年少时光越美好,越衬得后半生惨淡痛苦。

二人真要追忆往昔,只是给马休伤口撒盐。

“……倘若你有三长两短,这个孩子,我必会待如己出。”

马休也不矫情,对着孩子招手,孩子迟疑放下肉饼,在马休床榻旁坐下。

“他——”马休难得开了个玩笑,“日后便是你假父。”

吕徵黑了脸,纠正道,“是爷爷!”

他收养马休的外孙女当养女,他平白矮了马休一个辈分!

女孩儿眨眨眼,不知该喊什么。

欢迎你!

?马休不仅是逃难的难民,还是逃难的奴隶。

当听到他用平静的口吻叙说的时候,姜芃姬与吕徵都感觉到了一股隐忍克制的愤怒。

当年,马休的确是为了避祸才逃到相对安稳的北渊。

只是他没想到比起血腥的乱世,北渊这把软刀子杀人才痛。

马休一家逃难的时候,身上带着银钱,他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一路逃难过来小心翼翼,倒是没有惹来觊觎。抵达北渊之后,麻烦才接踵而至。马休是庶民,而庶民在北渊的地位比外界传闻还要低得多。那时候,跟马休一样避祸去北渊的东庆百姓不少,北渊官府对这些人的态度就跟对待畜生一样。徭役是最重的,税目是最多的,几乎将人往死了剥削。

马休意识到北渊情况想离开的时候,北渊朝廷发生了政变。

政变上位的派系对待庶民和逃难百姓更加苛刻,税收若是收不上来,直接打入贱籍任由买卖。一些北渊寒门士子气不过,试图跟他们理论,下场却是胳膊拧大腿,血流漂杵。

马休一家的积蓄经不起这样的剥削,自然是想办法离开了。

奈何这是个狼窝,进来容易出去难。

北渊人口是五国之中最少的,对待百姓出境是严格控制,后期更是演变成谁出去谁打死。

马休只能按捺下来,寻找机会。

这时候,一桩从天而降的祸事将他砸了个正着。

为了对抗上位的派系势力,一群有识之士聚集起来称之为“新派”,打算用政变刺杀的办法让旧派下位。结果还未动手就被旧派首领发现,先下手为强将他们“新派”一锅端了。

一锅端还不准确,因为有漏网之鱼。

这条漏网之鱼游到马休宅邸后门,倒在雪地之中,被出门采买的妻子救回家中。

旧派找上门,马休一家被人用“窝藏罪犯”的罪名抓了起来。

抄没家产,一家打入贱籍。

马休成了北渊士族后宅刷恭桶的杂役,妻女被抓走卖去了青楼,儿子被贱卖净身……

妻子自责,撞柱自尽。

女儿留了一个不知哪个恩客的骨肉,染病死在暗巷。

小小的儿子则在易氏逼宫事件中被杀红眼的易氏私兵砍掉了头。

马休几经辗转,带着年幼的外孙女几经辗转被贩卖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成了边境附近小城的看门老兵。听闻敌兵要攻打过来了,马休收拾行囊跟着逃难难民一起向雪城徒步而来。

来之前,马休其实做好了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