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事情,自然是毫无悬念。姐夫赵王登上了皇位,姐姐被册封为了皇后,王府那些妃妾在后宫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他们的儿女也成了皇子公主。对此,萧敬先虽说不舒服,可姐姐都尚且没意见,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在他的心目中,够格让他注意的,只有姐姐,连赵王都尚且只是附带的。
上京城中那场清除异己的行动,并没有持续太久。被杀得人头滚滚的,大多数只是赵王的那些兄弟,其他与这些曾经的天潢贵胄有姻亲或是往来的固然杀了一批,贬了一批,但家族尚在。他还记得姐姐曾经因此和姐夫有过争执。
“尸位素餐之辈全都还留着,什么时候能腾出位子给那些真正的贤良!”
“但如果立刻下猛药把这些人全都杀光,只怕豪族士绅人人自危,届时全都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来日方长,何妨缓缓图之,一步一步来?”
萧敬先那时候还分辨不出两人之间的对错,更没有想到,在清除异己,却因为投鼠忌器不能斩草除根之后,他那个姐姐的兴趣就彻底放在了南吴。成了国舅爷的他没要什么实权,而是自顾自出外游历了,决定好好决定一下自己的将来。
而他那姐姐竟是去了南吴,在那边呆了大半年。知道姐姐的本事,他也没太担心。而在人从南吴回来之后三个月,他就听到了姐姐怀了身孕的消息。
那时候他正在辽东忙着和某位女真族长捕海东青,虽说听闻消息很高兴,但没有立刻回去,只是送了一份重礼回去表示恭贺,承诺会在姐姐临盆之前赶回。
然而,那最终成了他最后一封送到姐姐手中的信。当回归得到噩耗的时候,他几乎无法相信那个事实。尤其是姐夫气急败坏地告诉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时候,他更是大发雷霆。
接下来的日子,他一边死命追查这件事,一面收起散漫的心思,渐渐打出了兰陵妖王的名声,甚至用一次次屠杀来报复那些浑水摸鱼的人,可他追寻的东西却偏偏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不管是他找到什么线索,查到最后都证明只是徒劳。
只有那每年一封,雷打不动的信,让他确信姐姐的失踪是自己蓄意而为。
十四年过去,他晋封了晋王,手底下沾满了鲜血,凶名赫赫,也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可他依旧过得风光无限。然而,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一个第一眼就觉得很有意思的少年,于是对人提出了一个他每每回想就觉得荒诞的提议。
他希望那个小家伙能够假扮自己的外甥……可渐渐的,别说他的姐夫,曾经的赵王,后来的北燕皇帝,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外甥。哪怕他最终弃了北燕来到南吴,成了人人唾弃的叛贼,查到的很多事情一度否定了这个判断时,他也没有动摇过。
为了让那个小子能够认认真真去思考自己的身世,他这个曾经的妖王一度成了疯王,为了能在最快的时间中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甚至不惜一次次豪赌,不惜和姐夫北燕皇帝反目。而最终,姐夫竟然死了,北燕也为之大乱,然而,最终他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甚至曾经有一条线索摆在他的面前,越千秋不是姐姐的儿子,而是他的儿子……可他终究已经看淡了,不愿再怀疑,不愿再深究。
越千秋的订婚和后来的婚礼,他都去了,看着人笑容可掬与人谈笑风生,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的身体被他折腾得千疮百孔,为了能够活下去,看到那个未知的将来,从来不喜欢喝药的他养了一个大夫给自己日日诊脉,开药调理,为此不惜从别人视线中淡出,甚至连武英馆山长的头衔也辞了,犹如暮年老者一般深居简出。
南吴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蚕食掉北燕,眼看南吴皇帝和那位传奇的宰相相继去世,眼看那个曾经谁都不看好,暴戾名声在外的小胖子最终登基为帝。他曾经担心过,人是否会对身世相仿的越千秋,以及在北燕名声赫赫的甄容下手,可事实证明,那个小胖子相当狡猾。
他一直没有子嗣,裴宝儿虽说千方百计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到底天不遂人愿。而他没有刻意去追求,也没有刻意去防止,老天终究没有宽容他的杀孽。因此,当那个日渐威严,不复昔日胖墩的小胖子如同北燕皇帝一样,认定甄容是他的儿子时,他没有再抗拒。
这样出色的继承者从天而降,如果那个他曾经看走了眼又号称已故的萧长珙还活着,一定会和他来争这个儿子的!
而越千秋则更是逍遥自在,玄刀堂也好,白莲宗也好,非但没有成为他的障碍,反而成为了他传播自己理念的工具。
武英馆的规模越来越大,最终成了天下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堂。深造武艺的人可以在其中找到各大门派的年长高手,想要学习军略的年轻军官,可以在这儿找到那些退下来的军官……而从这里流传出去的地图,更是让皇朝上下一片哗然。
这天底下,原来有那么广阔的土地!
追寻了一辈子的真相,当最终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开拓进取的皇朝时,萧敬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也许是在发现自己没有将来,北燕也未必有美好将来的时候,把希望赌在了下一代身上。
也许那三个孩子当中有一个是她的骨肉,也许根本一个都不是——也许从那个曾经寄予过希望,却因为一时疏忽而被养歪的庶长女开始,姐姐就已经对养育教导儿女完全失去了希望,再加上身体的缘故,这才用了一招谁都没想到的伎俩。
也许正如越千秋曾经说过的那样,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谁。从改名萧乐乐开始,她就决定,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哪怕为了她的那个目的,需要献祭血肉,堆砌尸骨。
与其长乐无忧,不如乐在当下,笑看旁人挣扎一生。
长乐无忧。
这四个字里,蕴含着多少父母对子女的美好祝愿。尤其是对连着好几代子女早夭的萧家来说,更是如此。然而,无论是萧长乐还是萧无忧,全都不喜欢他们的名字,只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谁都扛不住他们那一对最唠叨的爹娘。
只不过相比姐姐萧长乐,萧无忧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其他不好,他只觉得叫起来太娘娘腔了。因此,当父母相继去世,他跟着姐姐目送了他们的棺柩送入家族世代相传的坟茔中,姐姐一说起想要改名,才刚擦干净眼泪的他就立刻叫嚷道:“我也要改!”
“哟,一丁点大就嫌弃爹娘给你起的名字了?”
“姐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还不是想改名!”
萧长乐低头看着满脸桀骜的弟弟,不禁莞尔一笑:“好,那就改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自己的名字嫌不好的话自己想,可别来找我!”
“自己想就自己想!”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之后,萧无忧到底还是有点底气不足。见姐姐笑得神采飞扬,他突然忍不住问道,“姐,我们今后就是没爹没娘的人了……”
“是啊!”萧长乐依旧笑着,似乎没有失去双亲的悲戚,“爹一直都身体不好,娘从嫁过来之后就操劳,渐渐也支撑不住了,与其慢慢熬着日子,还不如相携去再没有病痛的极乐世界好好享几年清福,也不用管我们这两个难缠的儿女了。”
“姐!”
见弟弟眼圈再一次红了,萧长乐这才收起了笑意,她缓缓蹲下来,用粗糙的麻衣袖子在弟弟脸上擦了擦,这才沉声说道:“刚刚那是骗你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极乐世界,倒有的是最最险恶的无间地狱。爹娘最好的归宿,是喝了孟婆汤后,重新转世过他们的人生。”
“而我们,会代他们活下去,好好地继续经历这个世界!”
萧无忧似懂非懂地看着姐姐的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三哥他们说……”
“什么三哥,不过是一群不相干的人而已!”
萧长乐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而无情:“那些成天盼着咱们家一个个早死,也好瓜分家产的人,他们也配算是亲戚?爹放不下脸面,连排行都继续着族里那一套,你好端端的老大却成了小四,成天还得应付那堆亲戚,就真的觉着很高兴吗?”
面对着面色冷峻的姐姐,萧无忧一下子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不高兴,他们说话都仿佛话里有话似的,看着我们似乎在笑,可好像却瞧不起我们……”
“不错,所以,爹娘死了,这些人正打算仗着同出一族,跳出来指手画脚,甚至当咱们家的太上皇。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我会去一趟宗正寺,正式把所谓的亲戚关系算个清楚,我们家好几代单传了,他们不过是一群都已经出了五服的家伙,还腆着脸装什么长辈!”
说到做到,下葬之后,萧长乐便去了一趟宗正寺。萧无忧并不知道姐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然而,某些一直涎着脸上门闹腾的亲戚,在闹了一场却被一群不知道哪来的侍卫驱赶之后,就再也不敢登门了。而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时常串门的人。
那是当今皇帝的第五个儿子赵王。
小小的他并不喜欢这位赵王,总觉得这个相貌堂堂,时时刻刻似乎都在笑的天潢贵胄是个难缠的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来了次之后,赵王就开始和姐姐萧长乐无话不谈。来了七八次之后,两个人便从最初的谈天说地到之后的比武试剑,跃马争先。
而十次之后,姐姐就已经正式把想要改的名字定了下来。
“长乐这两个字太俗了,什么长乐未央,长乐无极,长乐无忧,全都想着千秋万代,长长久久,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能活好当下,享受当下就够了。所以,我不需要长乐,只需要一个乐字……不过一个乐不如两个乐,从今往后,我就叫萧乐乐!”
萧无忧分明看见,当姐姐说出这个名字时,赵王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笑意。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你这话真是深合我心……话说回来,你和之前某些亲戚都划清界限,难道就真的打算这么和小四儿相依为命过下去了?”
“没有这些亲戚,还有别的亲戚,天下萧氏是一家,这上京城里姓萧的难道还少吗?再说,不是姓萧的,未必就成不了我的亲戚。那些姓萧却早已家道中落,有志难伸的人,我都认了过来当亲戚,却是比敷衍那些心思叵测的穷亲戚强多了!”
萧无忧甚至来不及去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名字,就发现本来门庭冷落的自家渐渐又门庭若市了起来——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全都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后门。而且来的不但有萧姓后族,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物。
而当他甚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姐姐就成了赵王妃。
这桩喜事办得极其盛大,他虽说谈不上痛恨赵王,却依旧不那么喜欢他,只有一件事他颇为意外。因为赵王单独见他,许了一个难得的承诺。只要他这个小舅子愿意,可以随时去王府,甚至可以把那里当成自己家一般住下去!
尽管他很想有骨气一点,义正词严拒绝,但到底还是难以忍受没有姐姐之后越发孤寂寥落的家,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下来。尤其是当他在喜宴上听到不少人在窃窃私语,全都不看好赵王的未来前途时,他更是暗暗发誓,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姐姐。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决定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