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坊中的工人,和洛阳这里不甚相同。因武汉营造自成体统,倘使不识字,怕是连工坊内机器都不让上手。而且……”李婉顺稍稍压低了声音,“武汉度量规制,迥异中国,这也是为何外间拿来武汉器物,会觉得尺寸怪诞的缘故。”
听女儿这样说着,出身世家又做过太子妃的郑观音如何不知道其中的恐怖。可以说武汉这样干,那根本就是“自立于中国之外”,等同谋反。
可这么多年,武汉还能相安无事,莫非是“简在帝心”的别样用法?
郑观音可不觉得圣眷有什么用场。
“阿娘也觉得惊奇可是?”李婉顺松了口气,“不瞒阿娘,这几年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去试探女圣,指望女圣拿捏江汉观察使府。只是最终都是杳无音讯,有些自以为刚正不阿的,更是被流放三千里,都是些不值一哂的由头。”
“这是个甚么章法,闻所未闻……”
翻开史书也没有这种奇葩操作的吧。
郑庄公故事?可郑庄公到死也就是混了个“小霸”,纵横天下几十年,真正把中原恢复到汉朝声势的李皇帝,怎可能才这点本事。
“这一回蔡国公返乡,杜氏子弟不曾见如何关照,独独留了梁丰县子。这是甚么意思,阿娘明白?”
“杜如晦居然‘托孤’给一个江南子?”
“正是!”
李婉顺一口气把凉茶喝完,拿起丝绢略作擦拭,这才眼睛放着光,“旁人如何,我便不觉有甚厉害的。唯有蔡国公,当世萧、曹,功盖王、崔,如此英杰……竟有如此惊人之举。须知道,他乃是贞观朝的巩固栋梁,本朝论功,房杜第一,甚么良将猛将,不过是灰灰罢了。”
“婉娘是琢磨出甚么道理来了?”
“道理很简单。”李婉顺目光灼灼,看着门口,双眼没有焦点地远眺,但是语气却极为坚定,“这世上,小农多一些,读书少一些,君王的江山社稷,才越发稳固。倘使读书的人多了……倘使庶民读书的多了,一个两个不见如何,有了千七八万,出上一个管仲,又有甚么稀奇的?江山社稷,最怕的就是变化多端……变化多了,便无迹可寻,便……”
忽地,她不再说话,但其中的道理,郑观音也听得明白了过来。
她顿时有些惊异,武汉岂不是成了个炭火,整个大唐,不成了个炉子?
“天地为烘炉兮……造化为工。”
郑观音看着神采飞扬的女人,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李婉顺都有些意外。
“圣人,夏季账册到了,可要过目?”
洛阳宫外新修的花园,引水堆土,自成一体。一身绫罗的李婉顺跪在帷幕之外,低头冲帷幕内的长孙皇后,拔高了些许音量发问。
“是甚么账册?”
“棉麻糖盐四物。”
“陶瓷丝绢呢?”
“东关窑场因故停了两都板轨物流,丝绢因长江潮汛,也要晚上二旬。”
“交由内府核算。”
“是。”
略作汇报,李婉顺这才告退,等离去之后,长孙皇后询问左右:“蔡国公……在长安如何?”
“禀圣人,蔡国公仍旧卧榻不起,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不过醒来几次,都和世交子弟见过面。”
“噢?”
长孙皇后秀眉微蹙,“陛下甚么时候回京?”
“羽林军已差先锋抵京,明日既可抵临京城。”
“陛下是迳自去长安?”
“马相公的回执,是这般说的,只是,还不见中旨下来。”
“待明日陛下抵临洛阳之前,命人准备前往长安。”
“是。”
听到杜如晦清醒几次还要和世交子弟会面,长孙皇后也明白,这是杜如晦在给杜氏做最后的安排。即便实际上就是拉拉家常,做一点临死前的絮叨,但对外界而言,这是将死之人准备给家族做最后一点“贡献”。
只看这一点点“努力”,天家就不能够吃相太难看,别人前脚刚走,后面就抄家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