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个口眼歪斜的瘫子,宇文温要抖威风都不好抖,还担心万一说话太大声把对方吓死了,那可不好。
所以,该说什么?
普通藩王,此时就该说:“速速投降,免汝一死,保汝家眷平安!”
文艺藩王,此时就该说:“汝之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二逼藩王,此时就该说:“寡人放汝归营,收拾兵马再战!”
隔壁藩王,此时就该说:“汝妾张丽华姿色甚好,风情万种,寡人甚爱之。”
“江南国主,自建康一别,转眼已是九年。”宇文温终于开口,他不可能称呼对方为“天子”、“陛下”,故而以“江南国主”代称。
“往事历历在目,未曾料再见面时,却已是沧海桑田。”
陈叔宝闻言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自称当然不能再用“朕”,而要称呼对方,得用“大王”一类尊称,这对于陈叔宝来说很屈辱,但又不能不开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叔宝只能低下头,含糊答道:“吾,身体有恙,无法行礼,失礼了失礼了”
“无妨,国主好好休养,一众内眷,绝不会受人打扰。”宇文温说完,看向搀着陈叔宝的陈深:“世子可有话说?”
陈森有些讷讷:“家父有恙,无法久坐,还请还请大王开恩,许家父休息。”
陈深有着超越年纪的老成,但在威风凛凛的宇文温面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也罢,国主身体有恙,确实不能久坐。”宇文温按刀起身,走下玉阶,来到陈叔宝面前。
陈深紧紧搀着父亲,惊恐的看着走近的宇文温,他担心对方接下来会伤害父亲,却不知道真要发生这种事,他该如何是好。
宇文温来到父子俩面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看着面如死灰的陈叔宝,良久之后再开口:“自永嘉之乱以来,中原纷争不休,南北对峙二百余年,如今,该结束了。”
未等陈叔宝表态,宇文温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国主,把江山交出来!”
院子里灯火通明,一边是披坚执锐的周军将士,一边是瑟瑟发抖的陈国宫女、宦官,双方形成鲜明对比,而陈国禁军已经缴械投降,转到别处安置,此时的院子,已为周军控制。
台阶下摆着一张坐榻,已经瘫痪的陈国天子陈叔宝,在太子陈深的搀扶下勉强保持着坐姿。
台阶上,屋檐下,宇文温坐在胡床上,俯视着父子俩。
宇文温作为胜利者,面对亡国之君陈叔宝,该有的姿态必须有,不可能因为对方瘫痪,自己便迁就“病人”,宇文温让陈叔宝坐着,已经是很客气了。
其实这种姿态有没有,对于宇文温来说无所谓,但事关朝廷脸面,如果他不注意这种细节,事后是要被弹劾的。
兄长宇文明本来就因为儿子的大功飞了,憋了一肚子怨气,若是找到借口,宇文温怕是会被教训一番,他可不愿意,所以该有的姿态就必须摆出来。
然而姿态是摆出来了,场面却很僵,双方不发一言,旁人也不敢打破。
此时,宇文温已脱下兜鍪,一旁有火把,所以陈叔宝能看清楚宇文温的容貌。
一开始,陈叔宝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周国藩王,过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
那年,他微服出宫巡游,于秦淮河畔一酒肆吟诗,却为隔壁一人所嘲讽,于是有了一番奇遇。
那男子自称姓“余”,似乎有心事,所以喝得醉醺醺,却因此接连做出多首好诗,每一首诗都让陈叔宝拍案叫绝。
有《将进酒》,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说不完的洒脱。
有《长相思》,“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道不尽的悲伤。
有《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慷慨豪迈之意,让陈叔宝心情澎湃激昂,久久不能忘怀。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才华横溢的人,对方年纪轻轻,胸中颇有才学,正该为己所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却为了救妻子而离去,至此,两人再未见面。
九年过去,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身着铠甲,自称是周国豳王。
豳王温,先前为西阳王温,邾公温、西阳公温,是威胁陈国的一大祸害,陈叔宝还以为此人是面目可憎之人,原来却是“余郎君”?
想到这里,陈叔宝有些恍惚,周国宗室宇文温的大名,他当然很熟悉,宇文温近十年的经历,他听人说过,也知道正是有此人的骁勇善战,周国的宇文氏才最终保住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