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垂着泪,一副我见犹怜的凄恻模样答道:“娘临终以前交代,说是大哥年轻不懂事,爷爷怎麽责罚他都可以,就别闹出去,教人看笑话。”
“哼!”唐巉重重地冷笑,“你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咱们家的笑话?他这辈子想将那个风尘女子娶过门,除非我死了。”
唐炏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顶了一句:“这辈子我非翠花不娶。”
唐炏不说还好,这一句话如火上浇油,唐巉走上去就踹了一脚,气犹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声声:“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旁边的唐婉冷不防冒了一句:“这些日子我也苦苦劝过大哥,大哥说:人不能没有良心。”
“这,”唐巉诧异:“这叫什麽话?”
“那位翠花姑娘,入‘清吟小班’之前也是一位名门闺秀,自愿跟了大哥。就为了这一点儿情分,大哥不忍心把她再次送回火坑。”这一句似乎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让原本怒发冲冠的唐巉心情平和了下来。
“那也不行。”回过神来的唐巉依然怒目而视。
“不说让大哥收收心吗?我的意思,不如把槐玉书屋收拾出来,让大哥好好儿念一念书?”
“哼,他还能念书?”
虽在冷笑,意思却是活动了,於是唐婉紧接着劝了一句:
“就这麽办吧?”
唐巉想了一下,很快地说:“把槐玉书房安上铁门,锁上了拿钥匙给我。”
“不必那麽费事吧?”唐婉微微笑着,“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唐巉断然拒绝,同时提出警告:“你们可别打什麽歪主意!以为过几天,就可以把他弄出来。起码得锁他个一年半载,让他好好儿想一想,必须为他这些年做下的荒唐事自省。”
唐婉深知爷爷的性情,往往说一不二,到此地步,多说无用,便退了出来,扶起唐炏,说了预备将他禁闭在书房里的话,又安慰他:“大哥,你可别心烦。等过了这一阵子,包在我身上,一定把大哥给弄出来。”
唐炏不答,掉头就走,回到自己书斋,闷头大睡。唐婉便找了府里的工匠来,在槐玉书屋的月洞门上,安上一道铁栅门,另开一道小门,供下人进出,然後唐婉安排衾枕卧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厮,带着唐炏养的两条金毛狗,陪他一起“闭门思过”。一日三餐,另外两顿点心,亦由丫头送到书房。唐炏一年到头无事忙,难得有此“机会”落个清闲,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萦怀的,只是不放心翠花。
“翠花姑娘倒真有志气。”有人隔着铁栅门告诉他说,“她说什麽也不肯回家,愿意守着大爷。”
这对唐炏来说是安慰,却益添怅惘,同时也起了“破壁飞去”之想。唐婉却很冷静地看出来,翠花的一片痴情,对唐炏的处境,有害无益。
“大哥,”唐婉问他:“你想不想出去?”
“废话!”
“要不你写几个字,让我替你带出去,我跟她去说。不用多话,只要她体谅就行了。”
唐炏犹豫着,这几个字自然带有绝情的意味在里面,觉得这样做会伤翠花的心,内心彷徨,委决不下,只是大步蹀躞着。
“大哥,”唐婉再次劝慰道,“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再说。”
这一下提醒了唐炏,原是权宜之计,只要出了槐玉书屋,依旧可以秘营香巢,双宿双飞。罗城之大,何处不可以藏身?
信很快就写好的,大致的意思是:受爷爷督责,暂时不得脱困,翠花不妨重回‘清吟小班’,等风声不那么紧了,自然与她再续前缘。但唐婉另有打算,说“眼前好歹先顾了自己”,是骗大哥的话。唐婉不但要解他的近忧,而且也为他作了远虑,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翠花藕断丝连。
唐炏当年在自己家里放的那把火,皆因九陌红尘中一个名叫翠花的姑娘,秦楼楚馆还没在成都府崛起之前,在九眼巷有一家颇出名的“清吟小班”。唐炏所眷顾的这位翠花姑娘,在这家“清吟小班”中,貌仅中姿,略解诗书,而谈吐颇不俗,对唐炏更是一片红粉怜‘才’的念头。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最终芝麻对绿豆,看上了眼,皆因一场阴差阳错的庙会。
这年六月初一,成都府东门外升仙桥地方的碧霞元君庙,一年一度的庙市。成都府碧霞元君庙最多,俗称娘娘庙。娘娘庙进香,称为“朝顶”,按方位不同,分为南顶、北顶、东顶、西顶,而升仙桥这一处,则称为东顶,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沁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园林,逢春开市,十分幽雅,是达官贵人初夏逛中顶必到之地。
这天的翠花姑娘,到娘娘庙烧过香,便来“沁有余芳”闲坐,临轩当风,解开前襟领子上的衣纽,正拿着手绢,在轻轻擦汗,只见走进来一班一式蓝布大褂、白细布褂裤、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着细席、有的拿着茶具、有的捧着衣包、有的提着食盒,昂然直入。最後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年,头戴一顶天蓝色的东坡巾,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只是看到身上,翠花姑娘不由得皱眉惊异,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从上到下,绣满了彩蝶,何止上百?
“谁呀!”她在心里思量,“看样子必是公子哥儿,怎麽打扮得这麽‘匪气’?”
那位“匪气”的贵公子,惹得满座侧目,他却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张大桌子旁边坐定,那双色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年轻妇女,却是一瞥即过,直到发觉翠花姑娘才盯住了不放。
翠花姑娘被他看得心头乱跳,见他的视线彷佛是在自己脖子上,这才意会到还敞着领口,露出雪白一段颈项,倒像是有意卖弄风流似的。这样自念着,不由得脸一红,赶紧回过脸去,将领子的衣纽系上。
“大奶奶!”
翠花回头一看,正是那少年带来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为礼。
“大奶奶!我家大少爷有请!”
翠花既惊且怒,“谁认识你家大少爷?”接着加上一声冷笑,依旧把脸扭了过去。
“大奶奶,你是最体恤下人的,务必赏我一个脸儿!”那俊仆依旧含着笑,哈着腰,“我要请不动大奶奶,我家大少爷一定说我不会办事,轻则骂、重则打,碰得不巧,还会撵我出府。一家八张嘴,以后靠什么生计?大奶奶,你就行行好,点个头吧!”
翠花是又好气、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说到头来,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顾双方的面子,便虎着脸呵斥:“你倒是仗谁家的势?大青白日的,就敢这麽跟人罗唣?”
“是,是!大奶奶别动气。”那人倒退两步,连连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赏面子,不敢勉强。府上在那儿?赏个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头赔罪。”
翠花扬着脸不理,一双凤眼却斜斜地瞟了过去,见那衣服匪气的大爷,似笑非笑地,也是一双眼尽自盯着这面,看样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识趣,肯做低服小的人。这样想着,无端地脸上一阵发热,本来太紧了一点的领口,越觉卡得难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纽,意会到大庭广众之间,不宜如此,便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一不小心,却又打翻了茶碗,更觉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发恨:是怎麽了?丧魂落魄的!
这样在心里自语着,赌气要回家,回头想招呼跑堂的算账,只见那一主数仆正离座而去,倒有些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之感。
“小云啊!”她懒洋洋地说,“看车夫在那儿,咱们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愿,“不说要看‘跑飞车’吗?”
“今儿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云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刚才有人进来跟那面那位大爷说,说是车子预备好了,请那位大爷下场玩儿。不就是跑飞车吗?”
这一说说得翠花改了主意,安坐着不动。只是那位大爷倒是什麽人?若是大买卖人家的子弟,不敢这麽跋扈,大臣家的少爷,又何致於有那麽一身打扮?莫非是那个戏班子里的名脚?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马旦的,不然不敢下场跑飞车。
越想越多,越想越纳闷,也越想越有趣,翠花便招招手将跑堂的喊了过来。
“刚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气的衣服的,倒是谁啊?”
“他!大奶奶,你是说穿一件百蝶绣花大褂儿的那位大爷吗?”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门,连这位大爷都不知道?”跑堂的说,“他就是唐炏,唐大少,在我们这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唐大少!”奎大奶奶虽没有亲眼见过,对于这位志气消沉在温柔乡中,纷移心志的唐大少,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你是说四川唐门的大少爷唐炏?怪道,谁有那麽飞扬浮躁的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