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的照片都在这儿了吗?怎么没见什么合影啊?是不是都给烧了?”
“怎么会?都在这里了,要烧的话,连这些也不会留。”
“糖心儿”继而抚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为之感叹。
“其实这很正常。我们‘锦线’一门都是女流,从事的又是这个行当,自然最重防范。你想过没有,我师父要真是随随便便和任何人拍照,那些照片一旦落在青帮、巡捕和特殊机构的手里,那将是个什么情景?恐怕‘锦线’一门立刻就要土崩瓦解,我师父做过什么都会被人查个底儿掉。”
“所以我师父平日里就是独来独往,哪怕连手下的姐们都尽量不见,就更别说合影了。防得就是一条线儿被人查到底。这样真出了事儿,还能守望相助,想办法把人弄出来。”
“至于对男人,我师父更来向来都是当成猎物的。能被你三叔骗这么一场,真是绝无仅有。我至今都觉着匪夷所思。其实对我师父和你三叔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你三叔是怎么获得我师父好感的?他们怎样认识的?怎样相处的?我比你还好奇……”
太平花的味道充盈在屋里,就像人的郁闷一样化解不开,挥之不去。
他们的寻找彻底地停滞了。据如同一团乱麻一样,找不出任何头绪。大约这团麻在初始,就被命运之手将头和尾牢牢地打了个死结,故意让人难以择出了。故意要看他们的笑话。
要说洪衍武此时的心情,那更是极其复杂的。
他想的是三叔的往事,对他而言原本以为只是个故事,根本于几无关。当时答应父亲要帮忙找这个叔叔,也只是单纯为了宽慰老家儿的心。
哪知道最后,就在洪家的所有人对寻找已经接近失望,就要划上句号的时候。进一步的进展竟然轮到了自己来发现,来认证。
可偏偏这些让你发现的东西,又只能拼凑出不多的片段。天知道水落石出的大结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想,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双手在操纵着世界上的万千,就像故意与人作对似的。逼着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无法稍有停止地去哭、去笑、哀愁、忧伤、相思、牵挂……
人真的不能不相信这个。
因为只要仔细地想一想,三叔更名改姓的事儿,简直就跟唱《四郎探母》一样。
杨延辉改名木易,娶代战公主,在番营一十五载。他的三叔则是以“陆”代“洪”,一直潜伏在沪海搞地下工作。
而且在那个摄影技术有限,照片大多模糊不清的年代,行踪隐秘三叔居然能和向来不与人合影的“阿狗姐”坐在一起,被如此清晰地拍摄下来,同样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概率。
更何况还一直被保存在这么个地方。还偏偏被刚看过三叔照片,记忆犹新的他给发现了。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也只有“奇迹”二字可以评价了。
洪衍武真的激动了。为探听究竟,赶紧原原本本把家里这段往事对“糖心儿”做了个简略的交代。
他说自己有个三叔,17岁就离家去抗日,再没有回来过。唯一和家里有过的联系,只在结婚的时候偷偷摸摸给家里送过一封信和一张新婚合影。
可亲情是不会以分离割断的。家里人没了,就得找。
他的祖父一直没等到三叔回来,到临终前还惦念着这个儿子,就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他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后来经多方打探,才好不容易查到,他的三叔曾以“陆先生”的名义,带着妻子、女儿住在沪海的法租界里。
只可惜还是没见着面,因为在1945年日本投降的前夕,三叔全家神秘地搬离了这里,不知所踪了。
本来,他的父亲是还想要继续追查下去的。但后来打起了内战,社会动荡,根本无法寻找。
解放后呢,“运动”又一个接一个。家里人也吃不准三叔是红还是黑,就不敢再声张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件事终究成了父亲的一个心病。至今即使已经意识到人恐怕永远都回不来了,也仍想弄明白三叔最后的下落。
而他,正是刚刚才看过父亲冒着风险从“运动”中一直保存下来的那张照片。才会觉得照片上和“阿狗姐”坐在一起的人就是他的三叔。
如今“糖心儿”又说照片上的人姓陆,和他了解的情况相符,这就有些奇妙了。反倒更能说明他的三叔和照片上的就是一个人。
所以他希望“糖心儿”能把她了解的的情况告诉他,以了却一个家族几代人几十年的惦念。
这些话说得很悲壮,就连洪衍自己,也被自己的描述感动了。
“糖心儿”是个女孩子,眼瞅着又要进洪家门做儿媳妇,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于是在仔细回忆之后,她便告诉洪衍武一些想起来信息。说如果照片上的这个人真是他三叔的话,那么他的三叔真的把“阿狗姐”的心伤狠了。
因为这个人不但隐瞒了已经成家的事实。而且接近“阿狗姐”,讨好她,甚至许诺要娶她,都只是为了利用她去偷一个军统要员的公事包。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狗姐”在无意间发现要下手的目标的真实身份,很及时地收了手。
而这个人全程一直都在暗中监视,见目的没达到,又暴露了他地下党的身份,连一句话都没留,就彻底消失了。
之后“阿狗姐”彻底查明了一切,她十分确信,从始至终,这个人对她不过是带有目的性的刻意欺骗罢了,就连一点真心付出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