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不用破,吴敌必死无疑。
但又必须接。
不接自己就得死。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于是请书圣、请杀手、请先生。
于是出剑。
出的不是锈剑,而是春秋之剑。
青气冲天而起。
李汝鱼最终还是选择了破吴敌的小雪之剑。
因为尊重。
像这样的江湖人就应该死在江湖上,而不应该死在岁月里,所以,对于吴敌最好的尊重,便是让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所以吴敌死了,死在了青气贯体之下。
这位断腿老人在灰飞烟灭前,最后望了一眼万里河山,然后笑了,望着雪云之下如一块小石头的琅琊山,轻声说了句谢谢。
人间再无吴敌。
随着吴敌即将身死,剑意消弭,雪云亦随之迸散,覆盖着整个琅琊山的薄冰,亦在十几个呼吸间化作云雾飘荡而起,将琅琊山笼罩,宛若仙境。
除了李汝鱼脚下——方圆十米之内,依然寒冰笼罩。
琅琊剑冢的幽谷之中,所有人默默无语流泪,为吴敌流泪,为琅琊剑冢哭泣。
吴莫愁之死,琅琊剑冢无一人哀伤。
死有余辜。
但无敌之死,却让琅琊剑冢所有人心底里流血,因为吴敌的一生,虽然默默无名,哪怕当年剑道高于吴莫愁,他也只是在琅琊山默默守护着族人。
如今世人皆以为吴渐是琅琊剑冢的脊梁。
错了。
琅琊剑冢的脊梁不是家主吴渐,而是老爷子无敌。
然而,脊梁断了。
琅琊剑冢的未来又在何处?
李汝鱼叹了口气。
关中,即将抵达李家的夫子于清风中现身,站在云端回望北方,苦笑了一声,亦叹了口气,道了声这才是可歌可泣的江湖。
江湖,一旦涉及到朝堂,便多了一分权势的味道。
不好。
但吴敌这样的江湖,是真正令人向往的江湖。
东海剑魔城,面前依然插着夫子那柄剑的剜目剑魔,睁开眼看着北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琅琊剑冢仅有一人,你吴敌耳!”
声音不大,却传到了琅琊山高空之上的老人耳畔。
这位即将化作飞烟的老人于是大笑。
开怀。
这些年的仇恨便这么烟消云散。
人死灯灭。
但愿吴渐的眼里,能看穿黑暗,看到人心光明之处。
而不是沉沦在身世悲剧中。
吴渐……你本可是琅琊剑冢之天骄,你有剑道成圣之潜力,但愿你也走出这个桎梏。
但愿我的那些族人,你们再次出世时,只是江湖人。
然而老人哪里知道,吴渐早已堕入无边黑暗,他根本不可能想到,琅琊剑冢吴家人再次出世时,不仅不是纯粹的江湖人,还成了大凉锐器,十四剑出剑冢,于沙场之上杀北蛮铁骑数千,筑造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神话。
也正是这十四人之功,琅琊剑冢被大凉朝堂所容。
所有人都在叹惋吴敌之死。
然而有一人例外。
吴渐!
他根本不去看云层之上,当李汝鱼出了春秋之剑后,吴渐便没有丝毫犹豫的出剑。
此时李汝鱼还没来得及收剑。
正是新力未生久力刚绝之时,此时不出剑更待何时。
至于什么江湖道理江湖义气江湖规矩?
吴渐只想说一句:去你妈的。
当在鸳鸯湖畔,吴渐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所有真相时,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一个狗屎一样的江湖,琅琊剑冢就是狗屎一样的家族。
吴渐的眼里,只能看见黑暗。
他的心,向黑暗而生。
所以,他要杀人!
当日出现在鸳鸯湖畔的所有人——王子乔已死,那个叫龙鸯的喜欢男人的男人,也早就吴渐悄无声息的杀掉。
如今,只需要杀掉李汝鱼,杀掉阿牧。
那么这个世间,将再无一人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时的自己,才能看见光明。
为此,何惧琅琊剑冢无前路?
琅琊剑冢的生死,关我吴渐屁事!
“你等退远,守住家门。”
断腿老人对剩下五人说道:“将并儿的尸首带回去。”
五人犹豫不决。
断腿老人怒喝一声,“难道真想让我琅琊剑冢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看着我吴家老少被大凉铁骑血洗,你等心里才觉得快意吗?”
五人面色一白,最终还是一位女子率先走出,背起了吴并的尸首。
大事决断,总有妇人不输男儿。
绝壁之上的吴渐,本是负手看着峡谷里,此刻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祖爷爷终究还是缺少了与敌同归于尽的气魄。
徒呼奈何?
自己虽然是如今的琅琊剑冢家主,但这位祖爷爷出山之后,家主也只能听命,这位祖爷爷的身份,远远超过了那位吴并爷爷。
毕竟祖爷爷是当年琅琊剑冢唯一一个逼得剑魔独孤全力出手的人。
更是吴莫愁的父亲!
他曾经的佩剑小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剑,然而在当年武道还没拔高的时候,祖爷爷的剑就能引起天地异象。
可惜当年受伤太重,这些年一直蛰伏剑冢。
今日出手,能出几剑尚是个问题。
当年天下,流行那一句人间何处有青山莫愁琅琊谁无剑,然而世人却不知,在琅琊剑冢亦有一句,只是不曾传出去而已。
琅琊莫愁剑,无敌小雪寒。
祖爷爷早些年名叫吴青山,后改名吴敌。
无敌!
然而吴敌早已不是当年的吴敌,尤其是和剑魔独孤一战,断腿之后几乎剑心破碎,否则以天下武道节节拔高之势,他早已剑道成圣。
但也并非没有受到武道拔高的益处。
至少这些年蛰伏,储养了精气神,以及一匣子剑意——和东海剑魔城的独孤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非李汝鱼受命女帝马踏江湖剑创琅琊。
吴敌储养出的这一道剑意,本该是起于琅琊山,终于东海剑魔城。
为了剑冢生死存亡,他只能放弃往日恩怨。
看着李汝鱼,轻声说道:“琅琊剑冢虽然一度卷入朝堂之争中,但我辈江湖人讲究个光明磊落,今日之祸不怨吴渐,亦不恨女帝,只叹造化弄人,所以接下来,老朽只出一剑。”
李汝鱼笑了:“一剑足矣。”
真正的高手决战,其实就在毫厘之间,千剑万剑,皆知为最终一剑。
吴敌亦笑:“其实老朽储养之剑意一匣,可支持老朽出三剑,然而观你之剑道,老朽出三剑不如出一剑,所以,还请全力以赴。”
李汝鱼大生好感之心。
这就是老一辈的江湖!
恩怨情仇该报就报,但绝不阴谋诡计,皆是正大光明之战。
笑道:“前辈请!”
吴敌颔首,依然坐在轮椅上,左手横举带鞘木剑,右手握住剑柄,轻声道:“老朽,琅琊剑冢,吴家吴敌。”
李汝鱼亦横剑在胸前,“李汝鱼。”
吴敌出剑。
一寸。
虽是木剑,但剑身出鞘一寸的刹那之间,整个琅琊山,便有一阵清风拂过山石、林木、湖泊、溪流、白云。
寒意骤生。
本是夏日,然而琅琊山地处北方,又是山间,已有凉意。
随着剑出鞘,便宛若入了秋。
李汝鱼不由得不惊,这并非是这位断腿老人出剑引起的异象,而是其剑意从匣中涌出,散乱在整片琅琊山,激荡空气而卷起的风。
其剑意之盛,生平仅见。
李汝鱼不敢大意,横剑在胸前,以静制动。
吴敌手中木剑,出剑两寸。
拂过整个琅琊山的风便倏然狂猎起来,草木低腰,山石飞沙,湖泊漾波。
出剑三寸。
琅琊山无风,然而天穹之上,却涌现了遮天盖地的黄色云团。
雪云!
李汝鱼依然不动如山。
既然吴敌如此光明磊落,自己也不好做真小人——其实完全可以在吴敌没有拔出木剑之前,先一步请出将军、书生,再以春秋之剑劈杀。
那样的话,很可能吴敌出不了这需要聚势的一剑。
但李汝鱼不愿意如此。
无他,给这位百岁老人的江湖岁月,留下最后一抹美好。
江湖,就应该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江湖那样。
锵!
木剑竟起铿锵声。
剑身出鞘的刹那,李汝鱼眼前,便有无数雪花飘落,整个琅琊山都笼罩在麦片大小的雪花之中,飘飘散散无穷尽。
一刹入寒冬。
然而琅琊山之外,依然是烈日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