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麹演的使命可能已经失败,就算三河愿意接纳他们这支残兵。
可从这里逃到三河,至少有两百多里地,他们这支深陷重围的步卒没有足够的战马长途奔袭,也没有第二个大陆泽可以躲藏,更不能再扮成流民鱼目混珠,而途中却要经过驻扎在朝歌的袁军防区,要突破共县到汲县一线的袁军,还要应付背后随时可能追及的骑兵。
坚毅善战如麹义,也不觉得他能够再走下去。
但麹英、麴光他们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尽管麹义从来没有告知他们自己内心真正的计划,但这些能够一路跟随下来的部曲,不是血脉相连的子弟、族人,就是追随麹义已久的老卒,他们盲目而尊崇,心无旁骛,紧紧地跟在麹义的身后。
如果麹义现在告诉他们,他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身处重围的他们那么这一支信念崩塌的军队将会瞬间垮掉。反之,如果再给他们一丝希望,那心存念想的他们就还能够坚持下去,热切地希冀那种奇迹的出现。
身处绝境的麹义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终于想明白面前这桩事情了。
眼下,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没有人会想要一个失败的家主、将军。
一意孤行的他已经不可能当坦然率众、视死如归的慷慨将军,只能够继续当一个用兵如神、至死方休的“军神”!
···
一位名将的陨落,必然意味着有新的一位名将冉冉升起。
减慢马速,望着四散逃窜的乱民,张郃心中涌起了一股激动。
自己赌对了!
从许攸当堂石破天惊的争论,到张郃紧急派出一支军队诱惑、试探,巨鹿境内的叛军却一丝不动的时候,张郃就有强烈的预感,许攸骇人听闻的设想极有可能已经被麹义抢先一步实践了。
抛弃一切,扮成流民,豪赌邺城,果然够疯狂,果然是麹义!
反应过来的张郃也赌了一把,他将指挥权全权交给高览,不等请示邺城的大将军袁绍,私自挑选了五百精骑,征用了其他骑兵的战马,一人双马,半天一夜,一百余里,途中丢下十几骑和近百匹体力不济的战马,就这样不惜人马、日夜兼程赶回了邺城。
当趁着清晨发起突袭,一举击溃那些虚张声势的麹义叛军后,张郃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不管麹义接下来对邺城还有什么企图,在被自己横插一杠后,兵微将少又被打乱部署的他,注定是再也翻不了身了。
只是,获胜之后的他同样还面临着一个抉择。
十分谨慎的审配在发觉了城外敌军被己方骑兵击溃后,也急忙派出了军吏前来跟这支己方骑兵接洽,想要探知具体军情,好及时禀报大将军袁绍。
而不经过请示就私自率兵赶回邺城的张郃,在见到了接洽的邺城军吏后,必须选择,是要进入邺城先向袁绍请罪,还是暂时不管邺城的态度,继续追索此刻定已逃窜的麹义?
审配不知道,城外冒出来的敌军虚张声势、吸引邺城守军的注意,实际上是想要溯流而上,去掘开漳水的南岸河堤。
麹义没有能够找到破绽来攻取高墙深池的邺城,行踪随时随地可能暴露的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消耗在邺城城外,他只能够选择以水代兵,掘开漳水来淹没邺城。
引水攻城是一个大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劳役修渠,还需要精通水文、地形的官吏规划路线,这才能够将桀骜不驯的漳水驯服地引向邺城浸灌城墙。
眼下的麹义军都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他的计划也很简单,不仅仅针对邺城,而是直接扒开漳水南岸的河堤,让漳水将整个邺地化成一片泽国,将邺城城里城外的官吏军民都围困在水潭、沼泽地里,以达到自己以水代兵的目的。
到那个时候,或许自己还是攻不破城池,袁绍也不会被淹死,但是水淹、围困邺城,限制袁绍兵马的调动,迫使其他各路袁军人马紧急赶来援救邺城、堵塞河堤,却能够给麹义的这一小股人马再次浑水摸鱼的机会。
沦为一片泽国的邺地,会使得袁绍空有数万大军,麾下车骑人马寸步难行,满城文武,只能够眼睁睁看着河北最富庶的一片土地被洪水无情摧毁。
而身处高地的己方人马是战是走,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时间紧迫,时下关乎成败的,就是能不能在邺城的袁军发觉自家的虚实前,将漳水的南岸河堤扒开。
黑夜,是他们行事的最好掩护。邺城的那些斥候摸黑刺探,也很难发现他们真正的动向。
麹义连夜选定河堤位置,让麾下的兵卒以刀兵相迫,驱赶着河堤邻近乡聚的民众扒河堤,在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的震慑下,一群群恐惧不安的民夫不得不拿起锄头、木锨往已经被火光照得通明的河堤上而去,妇孺老弱则被迫抬着竹筐搬运和清理堆积的土石······
这消寂沉闷的黑夜,繁忙嘈杂的河堤,堤上的篝火分明,无心之人远远望去,就好像是摇曳不定的鬼火漂浮在半空,远方的土地上百鬼夜行,彼此交织,构成了极不协调、怵目惊心的诡诞一幕。
放手一搏的麹义在进行着最后的疯狂,着急等待着河堤决口的时刻;而彻夜不眠的审配则站在城墙上远眺着那一条条火龙,着急等待着城外斥候的回报;回到后堂的袁绍面色凝重,手提着思召剑,着急等待着急召而未至的麾下文武。
等待是揪心且令人窒息的,在某一个瞬间,各处一方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沉沉的黑夜,无声的夜会慢慢疏远,但在那个漆黑的远方,却仿佛有无数的兵马正在逼近,他们将会撕破层层的黑夜,见证这最终结果的到来。
···
翌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麹义的脸上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火辣辣的,竟是无比的刺眼,就像是被金针刺中了一样。
不精水利工程的他,挖了大半夜,才发现自己挑了一段外松内实的错误位置。
麾下兵卒不顾死活驱使着民夫忙活了一夜,还是没有成功扒开河堤,使得漳水在南岸决口,淹没整个邺地。
今春几场春雨过后,后续雨水不足,夏汛更是姗姗来迟,漳水的水位明显下降了许多,在麹义所在的河堤位置,仅靠驱使的这些民夫,想要让水量减少的漳水能够决口破堤,悲观预计还需要一整天的施工。
而其间的几块巨大磐石最为棘手,麹义麾下的兵卒缺乏工具,费尽办法也没有办法将它们搬离位置,只能够使用火烧水浇,外加捶凿的方式,慢慢将它们一块一块地肢解。
如此苦闷烦躁的施工,麹英等年轻子弟也开始丧失了信心,他们纷纷劝说麹义放弃这项对他们而言,比厮杀鏖战还要更高难度的工程,趁着没有被邺城的袁军识破之前,撤离这处异常危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