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尧从后面看见马背上的燕北身子僵了一下,接着仰头看着天叹出一句,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便不一样了。再细看去,赵王还是那么个赵王,马背上的身子还是直挺挺的英姿,可怎么看,怎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没了那股气。
马銮铃依旧清脆,马蹄子踏在赵苑青石板上留下一连串听上去并不讨厌的闷声。午后的日光正好,随行护驾的骑手却感到无比压抑,似乎连蝉都不敢再聒噪地鸣。
没有人无所不能,就算是燕北,也管不住荀悦的去留。他早料到荀悦会对他封锁邺都有所反应,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映。在上次就封锁邺都一事传信荀悦石沉大海之后,他一度在太行八径伏兵,防着作为并州牧的荀悦提兵直攻赵都,甚至于头脑间幻想过并州诸郡皆反,荀悦领兵与他战与太行。
这想法幼稚地像个孩子,荀悦那般聪明绝顶的人,难道会不知道自己不擅兵事么?燕北自嘲地想着,或许他只是在心里不愿去想荀悦会用更激烈的做法来对抗他,而防备一个最不可能却最简单的意外。如果荀悦和他会战太行,胜者一定是他,当他俘虏了荀悦,就能笑着让他再回到麾下。
可荀悦的做法远远比他想象中要激烈、要直白。解任并州牧,他毫无怨言;接任赵国相,他毫不牵挂。就像当年一个人来投奔他,现在一个人离开他,不曾多言一字。
尽管一直以来燕北装作对此若无其事,本该在赵国内部引发轩然大波的事也好似石沉大海。可这世上曾有无数敌人给予燕北重创,不论陶谦的铁矛还是郭汜的骑兵,都比不上荀悦一个字不说让他伤得更深。
这是陌路。
甄尧知道燕北在想些什么,何况压抑的气氛在走进赵王宫幽深复道之后更为厚重,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因而打马两步壮着胆子对燕北拱手道:“大王是打算召见田元皓?您有多日不曾去看世子了,不如在召见长吏前去看看桓儿。世子聪慧,或许有解决田策的办法呢?”
“桓儿?呵!”燕北没绷住猛地笑出声来,不过提到长子的确让他的心中阴霾减少几分,笑道:“你想让我见你外甥就直说,他不过童子,哪里会有解决田策办法!”
“非也非也,小弟怎敢欺瞒姐夫。”甄尧眼见被燕北看破心思,脸上却不慌不忙,显然在邺都的历练让他面皮厚了几寸,在马上拱着手道:“简单的事交由复杂的人去做,未必会简单;复杂的事交由简单的人去想,通常也不会太复杂;大事本应交由贵人去思虑,赵王宫中除了大王,还有谁比桓儿更尊贵吗?”
甄尧满口歪理一通胡说,倒是让燕北轻松不少,笑着勒住坐骑便朝向青宫行去,对甄尧先笑随后正色道:“你呀……想不想出去做地方长吏,荀仲豫走了,我想把沮公与请回来,回头传信问问他的意思,放你去司州做两年校尉如何?”
一介马匪亡命之徒变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这让燕北自己都感到奇怪。但当甄尧说出他是天下人的依靠时,燕北心中却着实是这番感受。他向来不是那种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恰恰相反,小人是他的身份,可在内心之中不论他是杀人越货的塞北马匪还是后来的燕将军,他都恪守自己心中那套士的准则。
他没有能力去治理天下,他只能治理自己。
世间总是充满着悖论,上位者因为出身高贵,很难真正清楚下层百姓的生活状态,他们生而为士,以士的准则要求自己行事,但这种士于下层百姓而言,所距甚远。这并非是说他们追求的‘士’之道是错的,而是因为身份不同在许多事情便存在固然的偏差。
但下层百姓认识中的士,又并不利于治理天下。
所以下层百姓永远无法成为阶级上的‘士’,上层贵族永远无法成为追求上的‘士’。
但他们都比燕北幸福,因为他所面临的,是割裂。身份的割裂、追求的割裂、志向的割裂。
他做过奴隶也做过农夫、做过盗匪也做过商贾、做过背离王朝的叛军也做过发兵平叛的将军、既作为效忠于人的武士也作为被人效忠的君主,他做过马奴也做过诸侯。他拥有过天下间除了匠人之外近乎所有的身份,可他究竟是什么?他该去考虑谁的利益?
这些相互撕扯对立的身份,使他变得复杂。随身份地位水涨船高的,是他身后的追随者的志向,那些意志与向往是他前进的助力,也是肩上的重担。
姜阿晋想要钱、李大眼想立业、麹老莽像宗族昌盛,这太容易了。可当这几个人的志向变成如今肩负天下?不知不觉,曾几何时的游刃有余变做今时今日的捉襟见肘。
官吏要田养家、百姓要田活命,可田地只有那么多,一刀切的结果便是将一百七十五亩可年产二百八十余石的劣田收上十一石的赋税,却想不到百姓只能种出二十石东西。好好的三十税一,施行乡里对某些苦命人而言却成了二税一的重税。
一切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无极城,一心大粪的武士满眼都是与妇人苟且的那点事儿,踹门入室打男人睡女人,三老带着哭个不停的长者在自己面前叩头。那个时候燕北觉得自己的心比那武士干净不了多少,像招惹了一千万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嗡。
现在,那些声音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