葇兮正了正衣冠,又伸手将碎乱的头发拂向耳后,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向那守城吏役,“将军,我姨母唤作奉栖桐,是永州祁阳人,她嫁在这雁州城,请问你认识她吗?”
那守城将士还算温和,他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女孩,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雁州城这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一个妇道人家?你可知她夫家的名姓?”
“姨父是做生意的。”
“雁州城商人云集,你若是不知其名姓,我就是想帮你打听,也没地方问去。”
葇兮有些失望,她拉住过往行人,一个一个盘问,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两个脚夫停下来,其中一个问向另一人,“咱们供货的雁府,三房好像是有个姓奉的姨娘,好像确实是从祁阳城来的,她是叫这个名字吗?”
被问的这个脚夫问葇兮道:“你姨母长得什么样?”
葇兮自幼从未见过姨母,只是听村里人说起,姨母和娘亲长得很像,但如今娘亲日夜操劳早生华发,姨母毕竟年轻几岁,又嫁入了富贵人家,便道:“我没见过姨母,但她今年三十一岁,来雁州已有十二个年头。”
脚夫便道:“小娘子不如与我们一同去雁府看看,倘若你真是雁府的亲戚,我们也好去讨个赏钱。”
见此二人长得都是憨厚模样,葇兮先道过谢,拉了绿纱裙少女向那守城吏役说道:“二位将军,这位小姐跟家人走散了,烦请将军想办法帮她找到家人。”
守城吏役端了条凳子过来,“让她先在这里等,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便要交班了,到时我带她回州衙。”说罢,对两名脚夫道:“如果这位小娘子不是雁府的亲戚,记得马上通知巡逻把她遣送出城,如若有误,唯你们是问!”
葇兮从当铺换来的钱袋子里掏出十几枚铜板拽在左手中,然后将钱袋交给了绿裙少女。
脚夫领着葇兮往城里走去,葇兮低头摸了摸左手的银镯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绿纱裙少女茫然地坐在凳子上与她对视,眼神清澈见底。造物主真是不公平,倘若自己也有那么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该多好!不知这样美丽天真的富家小姐,是什么样狠心的父亲才忍心将其发卖?不知她以后会有怎样的人生。
来到雁府,脚夫向守门人说明来意,守门人将葇兮带至内院,见了丫鬟巧薇,“姊姊,这位小娘子唤作葇兮,从永州来的,自称是咱们府上奉姨娘的外甥女,烦请带她进去。”
巧薇便领着葇兮来到芍药居,自己进了院子禀告。此时,下人们正在点灯。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棉布上襦并黛色锦缎裙子的女子急步走了出来,葇兮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这女子拥入怀中,只得道:“姨母,我是葇兮。”
与此同时,葇兮感到肩头有几滴热泪落下,“我苦命的孩子!”
奉姨略显苍白的肤色如细瓷,颜色姣好,身段苗条。见她身上衣衫单薄,外头晚风正急,便赶紧拉着葇兮进了芍药居坐下,边走边问:“你娘可还好?你怎么一个人来雁州了?怎么找到这里的?家里出什么事了?”
眼前的女子与阿娘有七八分相似,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长长的裙边盖住了双脚,走起路来裙子随风摆动,摇曳多姿。葇兮心想,穿成这样不知得浪费多少布料。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娘想让长兄去书院,家里的钱不够交束脩,还差五两,村里的秀婶便想买了我去做童养媳,我很害怕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一路上找人问,便找来了这里。”
巧苹倒了一杯热茶过来,葇兮起身道过谢,方落座揭开杯盖。奉姨见巧苹面露讶色,忙起身顺着巧苹的视线看去,只见葇兮的右肩处,破了一个小洞,方才自己在外头抱她入怀之时,竟没发现,她微微皱眉,抬眼示意了一眼巧苹,巧苹端了盘糕点放在葇兮身旁的茶几上,便出了门。
葇兮抿着温茶,一口入喉,只觉得有些苦涩,难以下咽。葇兮虽不曾喝过茶水,却也听阿娘提起过,说茶叶是个死贵死贵的稀罕物,喝着却是苦的,她掩饰得极好,漫不经心地将茶水咽进肚子里。待吃进去之后,又觉得有些清冽,胜过白开水,于是又慢慢地喝了几口。
奉姨闻得此言,心中早已怒气上涌,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默了片刻,“你不要怪你娘,读书是好事,将来新主登基,楚翘去皇宫里当大官,我们就跟着享福了。如若不读书,将来江家世世代代要种地。至于束脩,我来想办法好了。”
葇兮感激地看着姨母,看样子,这个姨母并不像阿娘说的那般无情无义。
“不会不会,我才不会怪她,天底下,哪有女儿怪自己的娘?”
她环顾了四周,屋子极为宽敞,收拾得很干净,家具看起来样样都是簇新的,还有很多精美的摆件。一想到还有下人照顾,感觉这里简直就像书里说的皇宫一样。如今已经三月里,这屋里竟还烧着炭火,葇兮觉得暖和之余,双眼盯着屋子里的壁炉,不由得心疼起里头的炭火钱来。
巧苹很快拿了新的衣裳来,奉氏道:“孩子,先在这里换身衣裳,这是别的女眷穿过的半旧衣物,你且不要介怀。换好衣裳后,我们赶紧写封信,你这么跑出来,你娘怕是要急疯了。”
葇兮拿着衣服左顾右盼了下,奉姨娘见了,“不妨事的,你就在这里换。你和楚翘的名字,还是我选的。当年你爹娘刚成亲,你那个秀才爹爹就想了好些名字,让你娘选,你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来定。你爹爹虽身无长物,到底给你们兄妹取了两个好名字,别人听了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你们兄妹出身官宦人家呢。”
葇兮这才脱下深杏色外襦,当看见那个破洞时,想着自己就这么衣衫褴褛从瑶碧湾一路来到雁州,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即便有个补丁遮挡也不至于如此窘迫吧。不过须臾,便强忍着镇静下来,开始褪去中衣。这中衣分明是大人的衣服,长长的衣摆扎进裤子里,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葇兮小心翼翼地将衣摆从裤子里抽出来。待得穿好中衣和上襦后,拿起裙子一看,却犯了愁,说是裙子,其实却是一块布而已,两边各有一根长长的系带。葇兮自小没穿过裙子,拿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一时有点局促不安。
“过来。”奉姨坐在绣杌上伸手示意她过去。
葇兮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朝奉姨走去,奉姨屈着上半身意欲给她除去外裤。岂料葇兮死死抓住裤子不肯松手,一脸窘迫难当。奉姨伸手在葇兮的腿侧摸了摸,随即明了,“巧苹,去库房拿条亵裤来。”
葇兮垂低了头,奉姨抚摸着葇兮因羞赧而滚烫的脸颊,“当年我在闺中时,你阿娘说能省则省,我们姊妹二人也是不穿这个的。只是这么大冷的天,你竟只穿了一条薄裤子,你这狠心的娘!”
葇兮赶紧摆手道:“姨母我不冷,真的不冷,我说的是真的,乡下的女孩子,还不都是这么穿。”
葇兮说的倒是实话,她从记事起,即便下雪也只是穿一条裤子,早已经习惯了,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自然不觉得冷。
“哎……”奉姨长叹一声,苦楚难抑,“当天底下人人跟她身子骨一般贱么?古往今来,再苦再累不能累孩子,否则生孩子作甚?活了这把年纪,这点道理都不懂么?岂不是害人白白投了一次胎?多穿条裤子几文钱的事?我一年到头贴给她的够买一百条好裤子了。”
巧苹拿来亵裤后,乖巧地退出门去。奉姨给葇兮除去外裤后,让她穿好了亵裤和中裤,将下裙在葇兮的下身裹了两圈,再将其中一根系带从身后绕了一圈,最后在腰前绑了个蝴蝶结。葇兮担心这样穿法裙子容易掉落,又怕被奉姨看出自己的心思来,于是暗自伸手拽了拽,确保无事后方才放下心来。
奉姨娘犯愁了,如果屡次三番给姊姊寄钱,只怕谭大娘子和罗老太太知道了会不高兴,自己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的月钱。想来想去,也只能先应了急,当下便写了书信,又拿了些碎银,让巧苹亲自拿去驿站。此间,又让葇兮用木牙梳细细刷了几遍牙。
奉姨安排妥当后,立即领了葇兮去佩兰院拜见雁府三房正妻谭氏,“大娘子,这是我家外甥女葇兮,因老家收成不好,暂来投奔于我,还请娘子允准。”
“大娘子万福!”葇兮上前施了一礼,倒也姿态得宜。她曾向母亲请教过各种行礼的细节,也曾私下里反复练习多次,真没想到这么早就派上了用场。
“既是奉姨的外甥女,那便是我妹妹,娘正愁我没有姊妹,早就思女成痴,如今妹妹来了,便不用走了。我叫惊寒,你喊我雁乙兄就好。”一总角少年抢先说道,他穿着靛青色锦袍,约莫十二三岁,却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稳重。
葇兮看向惊寒,那少年是何等的气派,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养尊处优的华贵,她脑海里瞬间想起一个词:龙眉虎眼。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了,收拾收拾你院子里的东厢房,那边阳光好,暖和,明儿一早我再派人送点女孩儿用的东西去,今晚先凑合着用。”谭氏久经商场,不比闺中女子温婉,慈祥中透露出几分坚毅。
“有劳娘子和雁乙兄照顾。”葇兮再行一礼。
谭氏身边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来岁光景,早几年的时候,雁府三房子嗣凋零,谭氏便从娘家族人中讨了她过来。
那少女一脸巧笑嫣然地看着葇兮,“表妹,我姓谭,唤作笑敏,以后我们就是一家姊妹了。”
二人相互见了礼。
葇兮有些卑微地看着这个与自己云泥之别的远房表姊,心想,她与雁乙兄年岁相近,门户相当,以后估摸着会是雁府的主母吧。同样是女孩子,为何有些人生来就衔着金汤匙出生,而自己明明是官宦之后,比商人更为尊贵,却要整日与泥土、竹条为伍?
葇兮随奉姨回到芍药居,奉氏着人去厨房拿了些点心来,食物端上桌,一阵阵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面钻。葇兮很熟悉这种味道,这是茶油,一两银子一斤的茶油。每年中秋节过后,也是如三月这般微凉,成群结队的村民涌入山林采摘茶籽。楚国境内到处都是红土壤的丘陵,极为贫瘠,寻常草木不易在此生根,但是油茶树却很是适应这样的生境。采了茶籽之后,便铺在簸箕里,放在家门口晾干,秋日里阳光并不充足,多半靠自然风干,等油茶壳开裂之后,一家人便用凳子支起簸箕,围成一圈剥油茶壳。然后继续晾干种子里的水分,等到冬月下旬,便榨出来油,颜色翠黄翠黄的,每到这个时节,空气中就弥漫着茶油香。妇女门常用茶粕洗头发或者用于冬日里生火取暖,然而江家的茶粕却是拿去卖的,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江家便点燃茶壳来取暖,经久耐用,就是烟尘太大,熏得人眼泪直流。
过了一会儿,笑敏身边的巧筠过来芍药居,手上托着个盘子,说是送了些应急之物来。奉姨忙亲自接过并道了谢。
掀开一看,见有双干净的绣鞋、几双罗袜、一套寝衣、几支珠花、一瓶雪花霜和茉莉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