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年(956年),永州瑶碧湾,三月初。
《鹧鸪天·三月桃花新吐蕊》
三月桃花新吐蕊,林间蝶舞复蜂飞,枝头杨柳垂新叶,布谷声声把我催。
梳洗罢,携壶浆。鸡鸣破晓去插秧。春来水冷等闲度,祈求今夏稻花香。
整个村庄地势蜿蜒起伏,远处重峦叠嶂,丘陵连绵起伏,近处是高低各不相同的矮山,四处茂林修竹,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水塘河流散落在村庄各处,金黄色的萝丝子缠绕在灌木上,蜂飞蝶舞,偶有银发垂髫竞相追逐。池塘边上种着几棵桃树,微风吹来,落英缤纷。
这日,和风无雨,春寒料峭。天微亮,村民们便陆陆续续来到田间劳作。放眼望去,别处大多是大人或者十来岁的男童,而江家的田里,却只有一位妇人和一位身材瘦小的女童。女童忽然觉得腿上有点痒,便腾出左手,在水里洗了洗满手的泥巴,伸手去挠,谁料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只蚂蝗。她虽见惯了这样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嘤嘤啜泣,不敢自己用手去弄掉。
田的另一边,妇人用旧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绑着头发,她还不到四十岁,头上却隐约有几根银丝,满脸的沟壑见证着岁月的摧残,双眉似乎永远都紧蹙着。那妇人听到哭声,赶紧蹚着不深不浅的水走到女童身边。两人的衣服经过长年累月的漂洗,看起来褪色得厉害,各处有三三两两的补丁。
“在哪里?”妇人的声音并不柔和,反而带着一丝严厉与责备,显得极不耐烦。
女童姓江,名唤葇兮,去年六月满了八周岁。她站在细细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稀疏的头发干枯发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单薄的衣衫明显偏大,仔细一看,竟是男装。她伸过左腿,三条浅色的血痕从腿上划落,流进了田里。
妇人姓奉,她放下手中的秧苗走向葇兮,葇兮经将脸别了过去,不敢直视。奉氏左手拍打着伤口附近处,疼得葇兮直咧嘴,待蚂蝗松了吸盘后,再待用右手将蚂蝗扯下来,此时,葇兮雪白的腿上瞬间多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奉氏转身走向田埂边,将蚂蝗放入一旁盛石灰的竹碗中。
“就你娇气,偌大个田里就你在哭,没用的东西!”妇人虽压低了声音,力度却是不小,她整张脸因生气而扭曲,葇兮吓得往后退却几步。此刻,附近几户人家纷纷侧目,隐约有笑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葇兮闻言默不作声,撅了噘嘴,弯下腰继续劳作。
“江家嫂子,又骂葇娘了呀!她才多大?”隔壁田中的男人虽与江家并不熟稔,但他看着却觉得有点不忍。自家田地与江家挨着,这些年来,这个脾气暴躁的妇人动不动就对女儿恶语相加,有时甚至拳脚相加,掌掴更是家常便饭。葇娘从三岁时,就开始跟着她娘来田边劳作。此刻天下尚未太平,农家的日子确实苦了些,孩子三岁就下田的也不止江家一家,但如此辛勤劳作却三天两头被打骂的,倒还真不多见。
葇娘有时一边干活一边背书,他常忍不住看着孩子的背影连连叹息,“可惜了,真是可惜!”有几次想帮她孤儿寡母一二,那妇人不仅不领情,反而还屡次三番拂了自己的好意,看那神情好像生怕自己要让她肉偿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有时趁着那妇人不在,他就会上前劝葇娘道:“好孩子,你娘不在,你去歇会儿,叔帮帮你。你还这么小,可别弯成了驼背。”葇娘每每对自己千恩万谢,当真是秀才家出来的孩子,一言一行果真跟别家的不一样。男人心想,我若是有这么个聪明伶俐懂事听话的孩子,便是切肉卖血,也绝不委屈了她。
奉氏生气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插秧不作答,恨恨地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千刀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插完秧之后,二人顺着大路往家走。那妇人肩上扛着锄头和钉耙,锄头把上挂着个竹制水壶,用左手把住,右手拎着个竹篓子,篓子里放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剩余的秧苗、装午饭的食盒和盛放石灰的竹碗。
“阿娘,篓子给我拿吧。”空着手的葇兮不忍奉氏如此负重而行,于是用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声说道。
奉氏继续走着,不搭理女儿。
走至塘边,七八个村妇在那里洗去年秋收的雪萝卜,那雪萝卜放眼望去,皮如红缯,瓤肉洁白似冰雪。用池塘水先洗掉泥土之后,再从旁边的井里打干净的水上来冲洗,然后用刀切成条,再划开几道口子,将麻绳绑在树上,再将萝卜条挂在麻绳上面,等着风干做成腌菜。
有妇人一边切萝卜,一边塞几块入口,乐悠悠笑逐颜开。每年秋天,雪萝卜丰收,县令便派人前来征收,好看的送入宫中当贡品,长相次点的则拿去城里卖,再次的则留着自己吃,或腌或炒,或凉拌生吃。有诗云:“一口清脆一口甜,有如苹果下枝颠。为何不向他州植,本州水土灵通天。”描写的便是这道州的雪萝卜。
吃萝卜的妇人一抬头,看见葇兮母女走来,“江嫂,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说罢,眼睛贼溜溜地盯着葇兮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目光在她的胸前和臀部游移,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葇兮心中十分不痛快,她趁那妇人和奉氏说话之际,使劲地瞪着她,心中骂道:“臭婆娘,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吃上这道州雪萝卜?”
当年,江葇兮的爹爹江奉宣奉旨去道州的办事时,偶然发现了这甘甜爽口能生吃的雪萝卜。雪萝卜本来只在道州柑子园乡一带的山野之中生长,并不多见。是他向县衙提议引种,才有如今这广泛种植的朝廷贡品。江奉宣颇通晓农耕之术,这雪萝卜经他培育选种过几次之后,风味更胜从前。雪萝卜给附近的乡民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不过人去楼空,谁也未将这份情面放在心上。
奉氏回过头,将竹篓递给葇兮,“你先回去吧。”
葇兮接过竹篓,竹篓虽不沉,但年幼的她身子过于单薄瘦小,拿着篓子晃来晃去地有些吃力,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旁有个油茶林,每逢清明前后,油茶树上便会长出一些肉质增厚的叶子,当地的人们称之为茶耳,吃起来清脆爽口,入嘴微甜。葇兮一边摘着茶耳,一边放几块入口,其余的放进篓子里。树下则长着茂盛的蕨菜,葇兮又采了好些嫩蕨,然后往家走去。
院子里,种着些葵菜和萝卜,是这年头最廉价易得的蔬菜。屋檐下,堆放着好些竹杯、竹碗筷、竹椅、竹篮、簸箕、竹篓、箩筐、竹帽、竹罩,旁边还放着刚砍的竹子和劈好的竹条。其中,光竹篓就有好几种,有狭口竹篓,乃江边渔民打鱼所用;有圆筒形竹篓,平常盛放器物所用,葇兮拿回来的便是这一种。永州一带,到处茂林修竹,家家户户都以竹子为生。男人们上山砍竹子,妇人们则用柴刀将竹子劈成竹条,女孩儿们便在家编织竹篮、竹床、竹篓等卖往其他的州县。
门口不远处,一总角少年身边放了个葫芦型竹篓,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他身前放着块砧板,少年手起刀落,扒了皮,麻利地去除内脏,然后放到旁边的竹碗里。忽然,一只无头去皮去内脏的青蛙从碗里一跃而出,在地上跳了好几步,葇兮放下手里的篓子,忙上前几步抓住那青蛙,扔给了少年,少年用刀剁了好几下,然后扔回碗里。这些青蛙都是极小个的,大一点的都拿去集市上卖钱。
少年名唤江楚翘,是江葇兮的哥哥,今年十一岁。
江家的门朝向东边,葇兮推开门,跨过木质门墩进了屋,门锁处锈迹斑斑,屋里的地面有些坑坑洼洼,屋子的西北角放着一只宽大的雕花木床,床顶和四个床柱上雕着精美的花鸟鱼虫,是这个屋子里最值钱的家具。那是早些年江奉宣考了功名,在县衙里当班的时候,里正代表乡民们出资相赠庆贺的。
那时,江奉宣本不在村里住,也就三节两寿从县衙里回来祭祖,但里正说,江家的祖宅是风水宝地,出了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可轻易荒废,故而替江家添置了一张大床积聚人气。那会儿,江奉宣在整个紫槐镇威风凛凛,时人常劝导自家孩儿,“好好读书,将来要像江大人一样,去县衙里当个大官!”
大床的右侧,也就是房屋的北面,放着个略微讲究的樟木书桌,最上排有三个抽屉,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小柜子,抽屉和柜子里有不少书籍,葇兮有时坐在床上翻着看看,太阳大的时候还会搬出去晒晒。可惜大多数字都不认得,有时候碰见里正来了,葇兮会向他请教几个字,里正也很热心地解释给她听,但奉氏却常常加以喝止,不让葇兮耽误里正的功夫。
书桌的对面,是一个樟木衣柜,虽比不上雕花床精美,却也厚实耐用,比其他村民家里随便用几块木头钉在一起做的柜子好得多。
除此之外,家中并无其它好东西。床的对面是张简陋的饭桌,说是饭桌,却是一个大木板子架在两条长凳上。上面放着碗筷油盐和锅碗瓢盆。书桌和饭桌之间,则砌了一个灶。灶的旁边,有两个水桶,还有一个米坛子。床和柜子之间,摆了一张八仙方凳,堆放着些换洗的衣物,上面划痕累累,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葇兮用竹杯从米坛子里舀了两杯半的米,放到锅里,又用竹瓢舀了水,开始淘米。生了火做饭后,从院子里将蕨菜、野菜和处理好的青蛙肉拿到灶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