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来母亲和沈昭针锋相对,什么都要争,朝堂上的权柄,朝堂下的女儿和妻子,都是他们博弈的筹码。
雪儿很快就招了,是皇帝陛下指使她这样做。
瑟瑟看着这宫女坚毅笃定的样子,内心觉得蹊跷,可想到宫女是沈昭亲命送到她身边的,动刑也好,处死也罢,她来做不恰当,怕是又要落人话柄了,便派人直接将她送去了宣室殿。
刚送去不出一个时辰,沈昭就来了。
他眼睑发乌,眉宇间缭绕着深浓的疲累,深为朝政所扰,已经几宿没有安歇。
但他的眸光清凌凌的,仿佛生出了利刃,盯着瑟瑟,问:“你怀疑我?”
“没有。”瑟瑟平静道:“我只是希望皇帝陛下能管好自己的人,我若是杀了,怕是那些言官又要说我容不下人,众口铄金,我不是刚入东宫时的瑟瑟了,经不起这样的攻讦。”
沈昭的脸色稍有缓和,道:“我会查清楚的,让我看看康儿。”
瑟瑟摇头,字句清晰:“在查清楚之前,你不要靠近康儿。你和母亲都不要靠近他,离他远一些,他今年只有三岁,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不要把他带入你们的争斗里。”
沈昭静静看着瑟瑟,目光中掀过万千风澜,重重遮蔽,读不清悲喜。
魏如海进来催促:“陛下,朝臣还在等着您……”
沈昭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不靠近他,你好好照顾康儿,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用人不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顺着宫女的线摸下去,关了许多人,严刑拷打了许多人,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结果。
沈昭觉得这般严密精明的布局必是兰陵长公主的手笔,而兰陵又一口咬定是沈昭贼喊捉贼,瑟瑟被他们叨扰得不胜其烦,索性谁也不见,谁也不理,只专心守着钰康度日。
他自娘胎里带着病症降生,终日泡在汤药里,可随着年岁渐长,病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加重之势。
在他四岁生辰那日,瑟瑟亲手给他煮了一碗寿面,他吃过,揪着她的衣袖吵着闹着要见父皇。
母子两正别扭着,魏如海来了,甚是恭敬地说着陛下想念太子,想见一见他,并保证只带走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就把人给瑟瑟送回来。
钰康泪眼莹莹地仰看着瑟瑟,看得她一阵心软,点头答应了。
这是沈昭登基的第六年,钰康的四岁生辰,宫中发生了兵变,外防守军矫诏进入宫禁,与內侍勾结,连下数道宫门,直袭向宣室殿。
这一切其实都在沈昭的掌控之中,帝王心有七窍,巧设玲珑局,世人权欲熏心,前仆后继地往里钻。
叛变的首领是镇守西关二十年的大将贺兰懿,也是兰陵长公主的心腹。贺兰懿是当年扶持先帝登位的从龙功臣,沈昭想动,得有立得住的名目。
有什么比意图弑君谋反更严重的罪名?
这个罪名一旦立下,纵然他功勋彪炳,权势煊赫,也得低头就戮。
这是沈昭和兰陵长公主一决胜负的关键之战,他们缠斗多年,内耗不止,是该解决内患,专心御外了。
校事府探听来的消息,贺兰懿将兵变定在了十日之后,可偏偏那日他召见了一个道士,道士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当日起兵,可伤敌根本,令敌万劫不复,实乃吉日良辰,绝不可错过。
贺兰懿当即拍板,将兵变提前了十日。
就是钰康|生辰的那晚。
夜宫烛火通明,恍如白昼,叛军如巨浪涌入,禁卫火速应敌,双方在端华门外苦战,期间有人趁机狠狠击鸣宣室殿外的古钟,让在殿中的钰康受到了惊吓。
当夜,在击退叛军后,钰康便高烧不止。
烧了整整一天一夜,高热终于退了,可他的身体就此一日胜一日的虚弱下去。
太医一直说,孩子虽然是受过惊吓,但根本原因还是身上旧疾难消,瑟瑟分不清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在刻意给沈昭开脱。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只是日夜不辍地守着钰康,期盼上天能施舍些微怜悯之心,不要夺走她唯一的仅剩的孩子。
可天意残忍,钰康还是走了,走时快要五岁了,已经有些心智,知道哀乐,会在临死前勾着瑟瑟的手,软糯糯地说:“娘,你别难过,老师说世间万物,轮回往复,周而又始,康儿会再来找娘亲的。”
那是沈昭登基的第七年,瑟瑟从太子妃一路走到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风光无限,最终落得个万念俱灰,心如沉烬的地步。
自贺兰懿兵变失败后,朝中局势彻底发生了逆转,兰陵公主所代表的宗亲外戚势力逐渐式微,皇权强势,朝中人皆俯首恭顺,无人敢忤逆圣意。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兰陵手中尚握有一张王牌。
她所剩心腹不多,唯有派儿子温玄宁前往中州联络,谁知半途中遇袭,玄宁并没能活着回到长安……
玄宁送葬那一天,瑟瑟和沈昭在宣室殿爆发了激烈争吵。
“你一直说母亲阴谋算计,布下毒局来陷害你,我问你,她会拿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来算计你吗?”
仿佛终年累月积下的怀疑与怨恨终于有了可供宣泄的出口,瑟瑟终于问出了心中潜藏许久的疑问:“沈昭,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对玄宁下的手?还有康儿,是不是你干的?”
沈昭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雕阑遮出的阴影纵横布于面上,显得暗翳怅惘,他默了片刻,正面凝视着瑟瑟,道:“不是。”
这两个字是沈昭郑重说出来的,该是重若千钧,但落在瑟瑟耳中,却是轻飘飘的。
所有的怀疑,一旦埋下了种子,会在不知觉间抽根发芽,长出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至少在瑟瑟看来,事情并没有第二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