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宫女瞧着还不满二十,如何厘得清圣人与儿女几十年的血泪账?
银蝶儿点头,娓娓道来。
“窦娘子的夫家姓张,您记得么?当初是窦娘子先出阁,次后两年,她姐姐才选进相王府的。张郎官死的早,窦娘子成了寡妇,所以夫人在征召女官的路子上做了手脚,带她进宫。开始窦娘子在集仙殿服役,圣人夸过她两句,后来才调去八风殿的。”
李旦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确认,“你说他们就在八风殿?玄德门内的八风殿?距离宜秋宫举步之遥?”
“是啊,就在八风殿。”
银蝶儿怯怯应了声,暗忖这人瘦归瘦,冲到跟前来竟还有股威压感。
李旦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很想发泄,却不知能打在谁身上。
光宅元年李显出京,李旦便被扶上帝位,可他从未坐正过一日金銮殿,而是从头到尾处于□□之中。
起初,全家居住宜秋宫,虽行动受限,到底还有天伦之乐,可是韦团儿诬告他的妻妾行巫术之后,先是刘氏与窦氏被带走,几天后五个儿子也被带走,剩下他茕茕孑立,至今已经整整六年。
李旦昼夜牵肠挂肚,一忽儿想到妻子尽丧,独活有何趣味?
一忽儿希冀圣人只是剥夺了宗室身份,逐出宫廷,终有一日还能相见。
最美好的设想是,圣人愿意栽培儿孙,就像对李仙蕙那样。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测,也许圣人只肯抚养孙女,不愿抚养孙子,又或者,只抚养李显的儿女,却不让他的孩子有条活路?
——原来都不是,她养着他们,像养着一群野狗,早就忘在脑后。
李旦脑子里嗡地一响,猛地醒悟过来,受颜夫人施恩多年,想推却早已来不及,他脸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两手覆在眼上掩饰奔涌的泪水,喃喃道。
“窦娘子教养我儿六年,人说生恩不及养恩,我儿当替她养老送终。”
“吕不韦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颜夫人抿了抿唇,眯起眼缓声道。
“您一定以为下官安排窦娘子进宫,是为了谋求百倍、千倍的利益罢?”
李旦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她。
太阳已经爬到半空,就算是他这间地脚阴湿的北房,也能感到空气燥热。颜夫人静静站着,衣袍映日绯红,神情昂然勃发,像个行猎回来的女将军。
“下官姓颜,颜之推的颜,颜师古的颜……”
颜夫人顿一顿,沉痛地补充,“颜昭甫的颜,颜敬仲的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