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命运从来就是这般的无理,它抛出一团线,将这个闯入他眼前的少女和他缠绕在一起。明明他与她的阿玛是水火不容的政敌,却偏偏控制不住地同她纠缠不休。恍惚中,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将她看在了眼里、做入了梦里、放进了心里?

耳边回响起刚刚叶克苏同他说的话:“郑奎吐出了一些有用且重要的东西。奴才带人去他所说的地方去搜寻,果真找到了一本账簿。据他供认,记录账簿的人叫宋鑫,是江宁织造刘德彪贪腐一案的重要人证。人已被他们灭口。

看样子,这个宋鑫就是联结江南、京城和宫中十三衙门掌管丝织品司制房的核心人。吴良辅与血月教也有勾结,为其从宫中牟利,攫取的银子全都充做会费。他知道顺治爷去了,自己苟活不了多久,您也一直想裁撤十三衙门。到时候他这个掌印名存实亡,且手上不干净,迟早会掉脑袋。索性给自己攀了一棵大树。”

那账簿在玄烨的手中翻开,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数和人名,其中也有他曾想到,如今却不敢面对的人名。

他走近她,有淡淡的幽兰清香混着薄荷药香。

他有很多想问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只伸出手来,将她额前一缕凌乱了的发替她拨开别到耳后。“好些了吗?”

“嗯。”

“朕与你不过一墙之隔,一步之遥,想见朕随时都可以见。何必这么晚了自己跑来?明日见不到了吗?”

挽月忽而抬眸,凝视上他的脸庞,见他神色如常,目光中唯见柔情略带嗔怪。她的手被他轻轻握起,“手这样凉。”

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侧脸贴近他的胸膛,“臣女怕冷也怕黑!”

他的睫羽颤了颤,双臂环住她的背,竟有几分不知所措。最后学着小时候,奶娘孙氏哄他时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小声喃喃地念叨着民间常用来哄孩子的话:“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挽月的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不论在以前那个世界,还是这里,都是从小没了父母的陪伴,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抚慰的话。

“皇上会留臣女一个人在黑暗和冰冷中吗?”

“不会。朕会始终为你掌着灯,暖着你的手。日月同辉,共看山河。”

挽月松开了手臂,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玄烨眉宇一敛,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只见她绕过他,径直走向书桌。玄烨一怔,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却见她已经站着铺纸提笔蘸了蘸墨。

他走了过去,只见白纸如雪,簪花小楷一行:爱新觉罗玄烨允诺,要背瓜尔佳氏挽月直到老。若长夜难明,则为其照前路;若冷寒难捱,则与其共携手。如有虚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她竟然会怕他赖账,要立个字据,不禁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话念道:“如有虚言,你当如何?”

玄烨的唇边还挂着笑,瞬间便如冰霜般凝结,眼眸中的柔光渐渐变冷,不由自主地落到桌案上的那本账册上。呼吸不自觉地加重,拿着纸的两只手也微微抖了抖,渐渐放了下来,垂在身边。

他知道,她一定看见了。她特意绕过来写字,就是为了探一探他的桌案上有没有什么。她深夜过来,也是为了探一探,叶克苏到底同他说了些什么。如此想来,那句“想来看看你”也只是为了说而说。

玄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闷,好像有人重重地推上了两扇门,将之紧闭起来又落了锁。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眼睛,生怕看到嘲弄与不屑。

眼角余光到底与对方触碰,相互交织在一起。她的眼中没了方才烛火摇曳下的光亮,只剩下一片沉寂,平静得想一个走在前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寻常路人。

却比任何愤怒、仇恨、鄙夷……的神色都要能刺痛他。

他的胸口藏在厚重的龙袍下微微起伏,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冷笑,那张从她手中夺下的纸,那一行字此刻看来也是莫大的嘲讽。他重新提起来,淡淡地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说的人无意,写的人无心,还当真是一行好词佳句。”

他朝挽月缓缓踱步过去,凝视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丁点的微妙情绪。

“你看见了吧?”

那张平时妙语连珠,会对着他说出很多撩心话的朱唇,连动都没有动。

玄烨顺手从桌上拿起那本宋鑫的账簿,终于撕开了一人之间始终隔着的那层遮羞布。

窗外,苍白的流云过,遮住了天灯的光亮,在地上投下无数晦暗的影子。

“说呀!”他忽然用尽力气,吼出这么一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见她仍是不语,玄烨气急败坏,心下的起伏更大。他深深地仰面闭了一下眼,单手抚了下额头,勉强平复了一些,“你刚刚故意提笔写字,好绕到桌子那边,你看到这个了!你这么晚了到朕这边来,不就是为了探探今儿宫里发生了什么、叶克苏同朕说了什么、是否和你家有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