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里斜靠在椅子上,默默然间竟有一种酒足饭饱的满足感。忽然想起一件挂在心头的一件事情,于是好奇问道:“我装了这么多年的疯子,少有人第一眼就会看穿我,有时节连我自己都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真真的疯子。除了那本我不小心丢在床铺上的书之外,我还有什么致命的破绽让你断定我是假的?”
贺宗伦微微一笑,眼睛里就自带了一种狡黠的味道,摩挲一下手里的杯盏说道:“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孩子们的第一直觉往往很准,我大女儿说你的眼睛很温和并没有伤人的意图,最起码在那一刻孩子们面前的你是一个正常人。我女儿是个非常……细心的孩子,和很多人不太一样。”
周里的心中却是一动,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吗?
贺宗伦的言辞里难以掩饰对女儿的自豪,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而且你看起来是一个对于农村果树很熟悉很热爱的一个人,我们一行到了果园之后看见那些杂草长得到处都是,但是那些果树方圆一丈之内野草却很少,显然是经常有人在管理,而这个人无外乎就是你了!”
看见周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贺宗伦又笑道:“那本书实在是个意外,我拿到手中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本书应该经常有人翻阅。我在机关里是搞文字宣传工作的,一本书搁置很久和被经常翻阅的手感是很不一样的。综合以上几点我是有心算你的无心,所以你处处都是破绽,被我识破也就不足为奇了。”
周里就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声线其实很中听,低低的像是大提琴被弹奏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悠扬而漫长。两人正相谈正欢,门被推开了。却是贺韬韬莽莽撞撞地跑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女儿贺秋秋。
贺宗伦面色一沉怒喝道:“谁允许你们没有经过同意就进这间屋子?”
贺韬韬本来是兴冲冲地跑来的,谁知道却被父亲当头一骂,吓得立马躲到姐姐的身后。贺秋秋好久没有看见过自家父亲如此严厉的表情,心里也有些发憷,揪着弟弟的手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里。
父子三人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周里面色剧变,好一会才悄悄回复正常。此刻的他心头翻江倒海般地搅动,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那回在果园里舞弄木棒的女孩。
其实在更久之前,在那座门前有一棵老桑树的废旧宅子,身形瘦弱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从门缝里塞进来吃食。有时候是一只鸡蛋,有时候会是一个馒头。有时候运气好了,还有一两块拇指头大小香味浓郁的午餐肉。女孩似乎很孤寂很不快乐,小小的年纪就心事重重。她似乎很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常常靠坐在门框上独自诉说着心里的愤闷和忧郁。
原来你就是我的救赎吗?
我期盼了你很久很久,有时候精神恍惚时甚至以为你是我被幽禁久了所生的幻像。也许你永远都不知道,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曙光。一刹那间,似乎一切背景都呼啸远去,周里眼眸流露出自已都未曾觉察的温柔。
他几乎费尽平生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异样,他热切地不错眼地盯着,女孩却垂着鸭翅一般的眉睫安静地站着,就是执拗地不往这边望。
被囚禁的那些年里,周里的状况其实比众人相像地更加糟糕,他的记忆一度曾经发生过混乱和断层。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精神极度压抑和扭曲之下出现了幻听和幻视,按照医学界定来说他离真正的疯魔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期翼这种沉沦,因为可以摆脱现有的无尽桎梏和折磨。
很多事浮浮沉沉似真似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亦或者只是自己逃避现实的幻觉。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小女孩每日放学过来时,每每听到那轻快的脚步声,自己的心情是何等的雀跃和欢愉。
当她第一次隔着门怯生生问:“有人在吗?”
即将步入未知且不堪境地的周里就在那一刹那间,戛然停住了坠入地狱的脚步。仿佛从无边的穹顶温柔地垂下一只手,将他的身子暖暖包裹住。有无数的精灵在身边舞动跳跃,那时的自己简直是如沐纶音,那道只能翕开掌宽的木门外,就是自己曾经向往的天堂。
女孩最后一次露面时与以往有很大不同,面容沉静疏离像个看透世事且智珠在握的长者,“……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你放出来,村子里的人你大概信不过,我去找部队里的人帮忙,我爸爸就是军区大院里的干部!”
周里扳着手指一日复一日的期盼女孩的到来,直到大雨倾盆而下老屋垮塌,都没有等到女孩的到来。他难以释怀自己的失意,于是在草木深深的果园里胡乱嘶吼。他想,也许终究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真正的疯子,会将那个给予自己温暖的小女孩尽数遗忘在遥远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