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视太子若亲生,与朕亦是相敬如宾,宋氏兄弟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未料却能教出如此高情远志的女儿……”
他抬头看看满枝繁花,又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花蕊,那一幕令当时在一旁的他心头一紧,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痛苦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相谈杀死了他心底此起彼伏的诸多妄念。
他眷恋寒枝之上缠绵的花色、一心要将其藏进自己的庭院,可她确已嫁作天子之妻,从此便与他异轨殊途——他能如何带她走?四面宫墙高不可攀,即便侥幸逾越此后一生亦同样困于牢狱之中,她会失去名姓失去尊严永远不能为人所见,好像还活着,却又同死去毫无分别。
同样……他也不能那么做。
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先父临终之托言犹在耳,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而独与她长厢厮守?颍川方氏一族之责不可无人担负,万万生民跪伏在前拼命伸出的手亦令人无法视而不见,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一万神略英烈之血,在上枭谷兵败后那不为世人所知的半载隐秘里,更……
许多事是讲不清的,或许他与她的因缘就只够走到这里,世人不必知他每每屈膝唤她“太后”都如受万箭穿心之刑,甚至她也不必知道他曾多少次在相见时强压下心底日益放肆的妄念奢心。
而现在他只恐……一切就要压不住了。
她不明白从她口中叫出的那声“三哥”于他而言分量几何,更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会令他感到怎样的挫败和伤痛——他清楚地知道在她说出那句“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时自己的心防被以怎样猛烈的力道击溃,甚至只差一步便要将她狠狠拥进怀里、卑劣堂皇地请她再为他造钱塘一梦。
……他只想要她长久。
在父母至亲纷纷离去后……他唯独只想要她长久。
夜色低垂酒香氤氲,江南酒酿或不醉人却可醉心,诸般执妄前仆后继更迭往复、终于渐渐也在他闭目后缓缓退去了,再抬眼时只见窗外青溪依旧,灯火阑珊处更有画舫小舟无数。
“比起我还是多进宫陪陪她吧……”
他搁下酒盏起了身,身形稳得不像业已独饮千杯,宋明真却笃定三哥那时一定是醉了,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温柔深郁的语气提起妹妹。
“她素不喜金陵……如今一人在台城,会很孤单的。”
第107章
他说得对, 宋疏妍的确不喜金陵厌倦台城,只是时至今日早对孤单习以为常、倒没那么需要人陪了,何况迁都之后诸事冗杂, 也实在没什么工夫细细品尝所谓“孤单”的滋味。
最要紧的还是而今天下的形势。
北面幽州战事未了,幸而军报中言五万颍川军驰援后形势已逐渐向好, 或许两三月内便可将东突厥击退至云州以北;西面逆王与钟氏也尚未从此前一败中缓过劲, 据说眼下也同突厥人闹了些不睦——胡人岂甘为他马前卒?借兵起事也不过为了从中牟利,而今一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十年、自己也恐引火烧身,于是内斗在所难免,想来一时也难大举进逼逾越长江天堑。
如此算来只需将西南几个叛部清理干净便可迎来一段久违的安稳, 于大周而言正是休养生息富国强兵的千载良机, 当今要务一在稳定朝局、谨防洛阳派作乱, 二在推行新政、早日解决国库空虚粮饷短缺之积弊,真正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她已斟酌良久, 新政所指该在富民固本、论及根底还在人口土地, 如今中原之民正大量迁往江南,一一核准数额赈济抚恤再分配良田才是长久之策,亦才不负她在扬州江畔对万民许下的一诺;只是户部之中洛阳派的官员不少, 尚书卢行俭更与范玉成私交甚密,恐怕到时也难是个听话的, 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宋氏作为她的母族照理该可为她办事, 只是他们作为金陵一派党首身份毕竟敏感,有些事旁人做得他们做不得,用起来也是禁忌颇多不甚衬手;何况宋家人……
她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在这台城故宫中是越发不得安眠了。
幼主的心思倒没他母后这么重。
至金陵的首夜的确怅然若失辗转反侧, 念及故土与先帝更不禁悄悄落下几滴眼泪,但转过几日便愁绪渐消, 更在左右宫人的哄慰下起了在新宫中四处赏玩的兴致,江南二月春色如许草长莺飞,也实在不容人整日闷在房里不展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