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的时候,南北得到了公派留学的名额,很不容易。那时,出国热已经起来了,她在走之前,还是爱各个系乱窜,去听课。
中文系是最热闹的,也是最会出风头的,他们诗人多。刚进校那会,教材没来得及更新,还夹杂着工农兵时代的东西,到了这会儿,这批人已经没什么不敢评论的了。
南北跟人一样,端着饭盆,挤在人群里看贴出来的油印新诗,她也不晓得自己在挤什么,反正热闹,她打小就爱热闹,往人堆里扎。中文系的课堂非常自由,年纪大的同学,被允许在教室后头抽烟,真是风气开放得很。
中文系的课也很受欢迎,乌泱泱到处都是人,老师非常热情,大约是憋了许多年没能传道授业,有时候跑学生宿舍里也要讲,你不想学,知识也要很凶猛地往耳朵里冲锋。南北坐底下,忽然觉得老师挺像李豁子说书,那么多人,全如饥似渴跟饿了八百年似的盯着他。
她不晓得怎么想起了李豁子,月光下,两个眼睛黑洞似的李豁子。
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
南北本来正跟周围的人恣肆谈天,她突然冷了脸,一言不发等老师上课。
教授最近在讲俄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老师很有激情,拈着粉笔头,又念又讲,还会用俄语念一段原文让大家体会语气。
“我…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爱您。我可以为您而死,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许任何人说您坏话,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如果我们贫穷,我可以工作,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南北在下面又一次读起《白痴》,她读着读着,就把书合上了,读不下去了。她也可以为一个人死,在过去的时候。
“在座的诸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过去都是受害者?”老师环顾着说,“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公爵,我有一个同行,他曾经跟自己地主出身的老母亲划清界限,很坚决,眼睁睁看寡居的老母亲死去。后来,他自己也被下放,吃了很多苦,他每每回忆起这些,很痛苦,他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冤屈的,是悲惨的,可一想到他的母亲,就格外悔恨,他真的清白吗?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好好思考,完全清白的,仁慈的人,你们认为有没有?像公爵这样,怀着基督的大爱,一个完全清白的人,到底在现实中有没有?为什么这样的人,最终却只能变成一个真的白痴?”
南北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吞没了,她不晓得老师跟同学们什么时候讨论起来的,她等人说完,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
“有的,世上有公爵这种人。”
许多人反驳她。
“这只是文学角色,当然,俄国也许会有,因为他们有东正教传统,他们深受影响,宗教的力量是很狂热的,但我们的传统是中正平和,穷则独善其身,如果连自身都无法保全,谈去爱别人,帮助别人,是很可笑的。”
南北抱紧书:“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你不能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说没有。或者你有幸见过,却不愿意承认,因为他的爱是平等的,人都想得到偏爱,而不是平等的爱。”
别人笑着问她:“黎同学,你见过类似公爵这样的人吗?”
南北胸口被烧起来:“是,我见过,我见过这样的白痴,”她不晓得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就激动了,“有人就是这样的,这一点都不可笑,”她手也跟着摆动起来,“有人就是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乱七八糟,还要管别人,连一只鸟的死活,他都要管,他不仅是平等地爱每个人,他也许连猪圈里的猪都爱,你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满脑子都装着别人,不对,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别人,你告诉他不要去多管闲事,他要去的,跟他没关系他也要去的。他救过一只落单的大雁,像照顾小孩,他还说,饥荒的时候人把翠鸟都吃了,翠鸟特别漂亮,他一想到那只翠鸟都能淌眼泪。他被人整惨了,可他还是能看见旁人,一直能看见,好像别人都是瞎子,就他双目明亮。我不晓得他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这么奇怪,就像我无法理解这个大作家的男主角,你们说的对,这样的人,是没好结果的,我可以肯定,他没好结果,因为他是白痴,他妄图拯救一切,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凡人,”她颤抖不已,整个人陷入一种发狂的状态中了,大教室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南北。她哆嗦着翻书,还要说,“我认识这样的白痴,不代表我认同他,恰恰相反,我觉得他很虚伪,就像书里说的,”她捧起书,泪水从眼睛里汩汩地流,“公爵,她不会谅解的!阿格拉雅对您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爱,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抽象的灵魂。您可知道,我可怜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不爱这个,也不爱那一个,从来也没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