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到了这一天的下午,蒂贝尔先生派人给吕西安送来了一封快信,他在信里告诉吕西安,电报已经发出,在今天晚餐之前就能够送到阿尔方斯的办公桌上。

信里同时说,明天吕西安的活动也已经安排完毕,他将前往本地的红十字会医院,探访几天前卢瓦尔河沉船事故当中受伤的船员和码头工人。

吕西安想起他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相关报道:一艘运载葡萄酒的船在靠岸时撞上了码头,船体破裂进水,在河面上连同船舱里的葡萄酒一起倾覆了。所有的船员都获救了,但他们和码头上的许多工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几个人的伤势还颇为严重。

在信的最末尾,蒂贝尔先生还告诉吕西安,这艘船上运载的葡萄酒属于莱菲布勒的庄园,这一点《布卢瓦信使报》当然是没有在报道当中提及的。并且自从沉船以后,莱菲布勒丝毫没有任何行动,既没有去医院探访受伤者,也没有给他们以经济上的补偿,而是像躲在岩洞里的章鱼一般,试图切断自己与这件事情的一切联系。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莱菲布勒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当中择出去,而他却偏要让所有人把这桩事故和雅克莱菲布勒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纸,给亨利杜兰德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自己计划在明日去探访沉船事故的受伤者,请杜兰德先生为他安排《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前来采访。在之前的晚会上,杜兰德曾经承诺过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这家报纸不得不报道吕西安的活动,如今到了检验这项承诺的成色的时候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一大早就起来了,当他吃早餐的时候,仆人将杜兰德的回信放在早餐盘子上,一并送进了房间。

正如吕西安所预料的那样,亨利杜兰德向他保证,一位《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将会出现在现场,将吕西安的这次参观写成一篇报道登报,但他也向吕西安表示,由于这件事情毕竟牵涉到莱菲布勒,这篇报道的版面无疑将会非常有限,口径也可能并不十分客观。

无论如何总比不报道强,吕西安一边想,一边将那张信纸折叠起来扔回托盘上。

用完早餐,他走出房门,登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蒂贝尔先生正在车里无精打采地发呆,看上去就要睡着了。他的膝盖上覆盖着今天的报纸,就如同盖上了一块毯子。

看到吕西安上车,他连忙晃动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那动作让吕西安想起一只刚从水池里上来,正在抖掉身上的水珠子的河马。

“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向吕西安介绍道,“红十字会很欢迎您的到访,他们很愿意接待一位议会的候选人,这能够提升他们的曝光度,有助于他们的募款活动。”

“我觉得或许我今天应当捐一些钱。”吕西安说,“您觉得这样会不会提升我的形象?”

“我也正要向您提出这项建议呢。您应当捐款,而且要在观众和记者的面前。想想看,这些人为了给雅克莱菲布勒运货而受伤,可莱菲布勒却对他们不闻不问,连医疗费用都没有出,可您却慷慨解囊,这样的对比实在是非常鲜明。”

“他一分钱都没有出吗?”吕西安有些惊讶,“至少也应该把治疗费用先垫付一些吧?难道他不知道这会对他的形象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他是个葛朗台式的吝啬鬼,这些年以来他一贯是这样做的。”蒂贝尔不屑地说道,“而且他害怕如果他垫付了医药费,那么这些受伤的人以后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住他,公众也会把这桩事故的责任归咎在他身上,人们不会觉得他慷慨,只会觉得他理亏。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更愿意成为人们眼中的吝啬鬼,而不是事故的罪魁祸首,更不用说可能会遇到的诉讼了,他可不希望有人来找他索赔。”

“所以他终究还是个商人,而不是政治家。”吕西安摇了摇头,“人只能扮演好一个角色,否则就像是蝙蝠,既不算老鼠,也算不上是鸟类,只是个介于二者之间的怪物。”

“总共有几个人受伤?”当马车快抵达目的地时,吕西安又问道。

“船上的十二名船员都受了伤,船长撞到了脑袋,今天早上刚刚醒来;两个船员摔断了腿,船上的会计不会游泳,差点淹死,被救上岸之后就发了烧,如今已经发展成了肺炎。”蒂贝尔先生眼里带着遗憾的神色,“医生说恐怕是没有太大的指望了。”

“码头上的三个工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一个搬运工被飞溅的木屑插进了大腿,引起了感染,不得不截肢,但是另外两个人没什么大碍。”

这时马车已经抵达了红十字会医院的门前,这座医院是用一座关闭的修道院的建筑改造的,位于城市的一角,此刻门口已经聚拢了不少人。

一辆马车正停在医院门前,当吕西安下车时,那辆马车的车门也打开了,杜兰德先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向吕西安脱帽致意。

“您好,男爵先生。”

吕西安惊讶地看着对方,“杜兰德先生?您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给您把您要的记者带来了。”亨利杜兰德从马车上跳下,和走上前来的吕西安握了握手,又轻声补充道,“我想要确保记者真的来了,以防我们狡猾的朋友莱菲布勒从中做梗,您知道,他那样的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看向杜兰德先生身后,果然一个拿着笔记本的男人正等在那里,在他的身边是一位正在摆弄着照相机的摄影师。亨利杜兰德来这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确保记者到场,恐怕还存了要看莱菲布勒笑话的心思,相信他一定会尽全力让别人把莱菲布勒当作是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不过吕西安对此乐见其成,因此也没有挑破对方的来意。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医院,医院的主事安吉莉卡修女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了。她是一个有些干瘪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医护人员的白色罩袍,脸色有些苍白,也缺乏水分,像是放久了逐渐枯萎的蔬菜一样。

“很高兴两位先生来访。”修女和两位贵客分别握了握手,“我很高兴见到两位有影响力的先生来访问,这证明了我们收治的这些可怜人还没有完全被公众遗忘。”

“令人遗憾的是,真正应当对此负责任的人却做了缩头乌龟,甚至都没有勇气来亲眼看一眼自己所造成的惨烈后果。”杜兰德先生立即接茬道。

吕西安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杜兰德实在是太心急了,刚一开始就说这样的话,就像是在早餐时候吃龙虾苏芙蕾一样,实在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果然,安吉莉卡修女有些尴尬的干笑了两声,她的两只手抓在了一起。

“请两位跟我来吧。”过了片刻,她决定不接着杜兰德先生开启的话题说下去,而是带着两位客人朝医院的深处走去。

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大病房,这里是由当年修道院的大厅改造的,有着高大的石头拱顶,宽阔的空间里摆放了二十几张病床,其中大部分上面都躺着人。空气当中弥漫着医院当中经常能闻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气味,那是病人身上的味道,伤口的臭气和汤药与乙醚气味的混合,被许多人称作是“死神身上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