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去吧。”门外张操快步走进来,他昨夜跟着众弟子一起过来帮忙,三更才走,四更时听见消息又急着赶过来,“师祖的丧事要紧,府中离不开顾公主持,我这就去寻师父师伯们一起想办法。”
他匆匆离开,灵堂中一时都没言语,傅云晚跪坐在草荐上,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
景嘉之前就想拿到顾玄素的书稿,而且华经口口声声都说书稿写得不妥,这次取走,是要删改,还是有别的打算?
“先不要慌张,”顾休之沉声道,“以大父的声望,殿下当不至于如何,最多不过是删改,只要能留存大父的心血,稍稍让步也无妨。”
只是删改吗?傅云晚低着头,怎么都不能够放心。
顾休之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江东历来重视人文,历代君王也有仁主之风,但她是从北地过来的,见识过天家的专横暴戾,她对景嘉的看法并没有那么乐观。
能够隐瞒景元和的病情,阻隔宫禁,停止朝会,又能软禁谢旃,上次华经临走时还威胁顾玄素要他三思,景嘉会只满足于删改吗?只恨昨日里太过哀恸慌乱,竟忘了将书稿一起带回家来。
外面吊唁的宾客陆续又来了,傅云晚躲回内室里,听着外面的经忏声和举哀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苦苦思索,终于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决不会让外曾祖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第三天时张操带了消息回来,景嘉看了南史的定稿后极为不满,目前虽不曾最终决定如何,但看样子凶多吉少。“我已经联络了诸位师伯师叔和同门,”张操道,“太学那边也都联络了,明日一早叩宫请愿,哪怕血溅当场,也绝不能坐视师祖的心血遭此践踏。”
“此乃我家家事,明日我自去叩宫请愿,”顾休之沉声道,“请你告知诸位明日不必过去,都等我消息吧。”
()他话说得冷淡,但张操知道,此事风险巨大,他是不想让他们以身涉险,所以才要一力承担。向顾休之躬身行了一礼:“虽是顾公家事,亦是我师门之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弟子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顾休之还想再劝,张操不想多说,转身就走,灵堂后帷幕里突然有人叫:“张公请留步。”
张操听出是傅云晚的声音,禁不住皱了眉,他一向不赞成女子抛头露面,尤其在这个时候。顾休之也不赞成,想要制止时,帷幕一动,傅云晚走了出来:“这一个多月里我反复揣摩曾祖的手稿,不敢说全都记住,但有一大半都还能默写,诸公跟随曾祖多年,又亲身参与编纂,想必也能记得许多,不如都尽快默写下来,相互印证补全,即便书稿没了,曾祖的心血也不至于湮灭。”
说得众人都是一怔,先前只顾着急,却是忘了这一茬。此时书稿都在景嘉手里,即便硬碰也未必能够要回来,不然先默写一份以为留存,等形势好转以后再寻他法。顾休之沉吟道:“却也可行。”
张操看他一眼:“此法不失为一种变通,但明日叩宫请愿我还要去,不然难道让师祖毕生心血从此都只能藏在家里不得见天日吗?况且若开了这个头,今后谁还敢秉笔直书?这史学一途,却是从此都要消亡了!”
他转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停住回头,向傅云晚叉手行礼:“还请女郎尽快默写,我这就去禀报师父,安排师门这边默写的事。”
他匆匆离去,顾休之转向胞弟顾道之:“明日我去叩宫请愿,家里由你主持。”
“大兄,请愿还是我去吧。”顾道之恳切说道,“你是一家之主,不能有闪失。”
“我去。”顾休之道,“若我有事,你照顾好家中老小,不要再为此事纠缠,也不要管我。”
顾道之还要再说,顾休之斩钉截铁道:“就是如此。道要守,人也要活,我去守道,你为他们寻活路。”
灵堂里一时鸦雀无声,傅云晚眼圈发着烫,从前在北地时孤零零一个,从不觉得有家,这次回来跟着顾玄素,头一次尝到了家的滋味,而此时,又头一次领悟到顾氏一族数百年传承不倒的奥义。道要守,人也要活,这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大约便是如此吧。
这天夜里傅云晚只睡了一个更次便起来,伏在案上默写南史第一卷的定稿。她自幼读书识字便跟其他人不同,大多数时间手边无书可看,全靠母亲默写背诵,她跟着诵读记忆,因此锻炼得记性格外好,尤其是对文字。更何况南史是新近用心读过几遍的,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只恨手没那么快,不能立刻全都默写出来。
外面有动静,顾休之收拾好了准备出发,傅云晚急忙赶出去,双膝跪倒:“大舅父,请带上我吧。”
顾休之沉着脸:“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