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故人之妻 第一只喵 5125 字 11个月前

半晌,他冷冷开口:“这些话,是佛奴教你的吧?”

傅云晚张了张嘴,到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这一番话,的的确确都是谢旃曾跟她讲过的道理。她竟不知不觉间,对着他说出来了。

桓宣一振臂,抛开了她。

一步跨到塌下,生平头一次,对谢旃生出了强烈的嫉恨。

他以为床榻之上只能有他们两个人,可其实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三个人。“他说的,你都当成是金科玉律,我说的话,统统都是放屁?”

他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护她周全,教她自保,她却拿谢旃的话来堵他?谢旃是她放在心上珍藏的人,他又算什么狗屁!

转身要走,袖子又被她拉住,她含着泪发着抖,无措得像个孩子:“不是的,你别生气,我没有这个意思,只要你肯让十妹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他的,就是让他碰她吧?在她眼里,他也只能是这路货色了。心里的火越来越压不住,桓宣一把将她推倒,翻身上塌。

她立刻闭了眼,很快又睁开了,毛茸茸的长睫毛掩着水光,哀哀地看向榻角。桓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谢旃的灵位,安静地供在案头。前面两夜,她迷乱昏沉的时候把当成了谢旃,如今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更要把他当成谢旃才能忍受吧?

重重推开她,大步流星走出去,咣一声撞上了门。

傅云晚摔在枕上,又惊又羞又愧,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桓宣穿过庭院,越走越快,脚底下带了风,四周一片死寂,让人心头那股子怒火怎么都无处发泄。

道边有树,枝叶扶疏着往脸上来,桓宣刷一声拔刀,重重砍下。

咔!花树拦腰斩断,枝叶纷披着砸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破开,桓宣收刀,一点点按下心头的火。

她竟然拿谢旃的话来堵他。那话他听过,不止一次。当初在兖州谢旃把他从牢狱里带出来,许多人厌憎他的出身,看不上他一身市井习气,千方百计刁难他,谢旃就用这番道理驳回了那些人。当年他也曾深信这番道理,宽恕,仁爱,心怀众生,谢旃一直都是这么要求自己,这么引导身边的人,直到他开始上战场,开始掌兵。

慈不掌兵,这是他很快学到的一个道理。乱世尤其不可以慈,稍稍一次心慈手软,换来的可能就是无数条性命枉死。他一天天偏离谢旃的教导,他开始相信矫枉必须过正,奉行乱世必须严刑重典。谢旃也曾数次与他争论过此事,但他没想到,再一次听见这番言论是在床笫之间,是从他怀中抱着的女人嘴里。

她心中,始终只有谢旃一个。哪怕谢旃已经死了。

他怎么可能跟谢旃争?他又怎么争得过一个故去的人!

咔!又一刀劈下,剩下的半截树干随刀化作两段,桓宣收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她想行谢旃的仁恕之道,想救那个狡猾的女人,那么他救,但他要扒开那女人的五脏六腑,让她看清楚那女人心肠里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伎俩。

“明公,”王澍披着外袍匆匆走来,“大司马来访。”

大司马元戎,元辂的四叔,元氏宗室的领袖人物,邺京城中另一半兵力就在他手里攥着。作为血统纯正的北人,元戎与他这个南人杂种一向并不对付,深夜来访,显然不会是为了公事。“带他到书房见我。”

片刻后,元戎出现在书房门前,笑着掀掉头上的风帽:“大将军金屋藏娇,让我好找啊。”

他不等人让便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查你的行踪,不过眼下邺京城里找你和傅女的人多得很,我听说那些南人也都在找,大将军,留神啊。”

桓宣与他私下里不熟,政见上更是相左,并没有心思跟他闲扯,不冷不热说道:“有事请讲,若是没事,我就不虚留了。”

“有事。”元戎在榻上坐了,大咧咧地伸着两条腿,“范轨是不是跟你说皇帝要破除南北之分,准许南人从军入朝?说要重用你,由你来办这件事?是不是还要逼着我们北人种田蚕桑,推行你在六镇行的那一套?”

桓宣没做声,淡淡看他。

“你别听他放屁,”元戎轻嗤一声,“他心里盘算的可不是这个,他跟皇帝,憋着要坑咱们呢。”

桓宣依旧没搭茬。元辂跟宗室之间既相互依靠又相互算计,这几年宗室也曾几次谋反,元辂每次镇压下的都是死手,宗室手里的兵权人力一天天在减少,元戎这个宗室的头目自然会有所反应。这是他们北人内斗的勾当,他一个外人,犯不着趟这趟浑水。

元戎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啧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皇帝想收拾的只是我吧?实话跟你说,我刚刚得到消息,范轨那老东西

跟皇帝商议定了要改军制,从今往后各州郡兵力再不归戍主,无论大小官职都由皇帝任命,粮饷由朝廷统一供给。你的六镇兵,我的北府兵,以后要全部收归皇帝统一调配,你我这些人也要定期更换防区,手底下现在使的这些人也要重新核定官职,打散了另行分配。如果这事真让他们干成了,你我以后就跟那些文官一样两手空空,皇帝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桓大将军,你觉得到那时候皇帝会不会立刻杀了你,夺了傅女?”

桓宣心里警惕起来。这几天范轨跟他商议过几次南人从军和府兵屯田的事,但元戎说的这些,范轨只字未提。从内容来看,元戎说的,不像是捏造。虽然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实际上代国军中校尉以下的武官都由戍主任命,不需经过朝廷,所以这部分兵力在很大程度归属于戍主,戍主调动升降,戍兵始终跟随,有些类似于南人世族的部曲,属于半私兵的性质。

比如他麾下的六镇兵,一部分是六镇原有兵力,另一部分是他这些年里养起来的自己人,包括从谢旃身边带过去的南人,这些人由他任命由他供养,跟朝廷并无瓜葛,也只认他是戍主,即便他不再担任六镇主帅,这些人也都会跟随他始终,就连身为皇帝的元辂也不能直接调遣。

这些人才是他敢跟元辂对抗的底气。假如元戎说的是真的,元辂即将推行军中变革,将这部分私兵变成皇帝的兵,那么他手中的权力就要大大削弱,元辂要杀他,也就是轻而易举。桓宣思忖着:“消息可靠?”

“绝无虚言。”元戎笑了下,“我还知道皇帝准备怎么动手,他想借着让南人从军入朝的由头,推你出来跟我们这些人斗,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他就下手除掉你我。不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他手里抢人,他为什么不动你?总不能是良心发现吧?”

桓宣反问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跟我联手,维持现状,或者……”元戎嘿嘿一笑,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你不想交出你的六镇兵,我也不想,我为代国出生入死大半辈子,可不是为了落到最后两手空空任人宰割。从前你我不对付,不过没关系,这件事上你我利益相同,只要你我联手,皇帝那套把戏玩不下去。为了表示诚意,我再送你一个消息,皇帝这次亲征要必定会带着你,你最好不要把傅女一个人留在邺京。”

桓宣心中一动。听他的语气,元辂亲征似乎已成定局,白日里众臣商议时还不曾最终议定,是什么时候定下的?又为什么不能留傅云晚在邺京?假如元辂离京亲征,邺京对她来说就应该是安全的。一时猜不出意向所指,然而他既没有答应元戎的提议,那么这张底牌元戎也肯定不会轻易亮出来。点头道:“我要考虑一下。”

“好,大将军是痛快人,那我等着你的消息。”元戎起身兜上风帽,“大将军决定之后,记得给我回个话。”

他推门出去,跃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桓宣走出门外,王澍在边上守着:“大司马夤夜前来,是有急事?”

“他说皇帝要改革军制,以后天下兵皆

是皇帝兵,不再由戍主任命支配。”桓宣道。()

王澍脸色一变:这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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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果真办成了,元辂从此就说一不二,再不受任何人掣肘:“把人都叫来,尽快商议一下。”

四更鼓响时,书房中的商议暂告段落,王澍同着几个谋士陆续离开,桓宣站在窗前,下意识地望向内宅的方向。

灯早已熄了,一切都黑沉沉的隐在夜色中,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今夜他怀着一腔暗中涌动的心思过去找她,委实没想到最后是那样收场。他发脾气的样子从来都很可怕,也许她现在并没有睡着,还在害怕落泪吧。

一念及此,不由自主朝着内宅走出两步,到最后又停住。去也无益,她现在满心里都是谢旃,满脑子想的都是谢旃那一套,见了面多半也还是话不投机。

谢旃实在把她保护得太好。这样柔弱,又这样纯善,怕是连谢旃自己也没想到,最后他撒手人寰,留下她毫无自保能力,孤零零一个在这乱世吧?到此时此刻,才深切理解谢旃写信叫他回来时的迫切,谢旃肯定也预料到了,没有人护着,她立刻就会被这世道吃掉。

这个世道,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他不是谢旃,不会跟她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说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要让她知道,心慈手软,送掉的很可能是自己的性命。

叫过侍卫:“天亮后去趟傅家,把傅娇带来。”

天蒙蒙亮时,傅云晚依稀听见前院的动静,挣扎着起身,推开一点窗户,偷偷向外面看着。

隔着重重门户,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能模糊听见院门打开又关上,有清脆的马蹄声和着銮铃声响了几下,桓宣走了。

鼻尖蓦地一酸,自己也想不清到底在难过什么,是为傅娇,还是为自己。

她惹恼了他了,她很可能要因此葬送掉傅娇一条性命,可她到现在都弄不清楚他发脾气是因为她提起了谢旃,还是因为她用谢旃的道理来辩驳他。

似乎是同个问题,又隐约觉得并不相同。从前谢旃总说她心思单纯,说喜欢看她这般安稳恬淡的模样,到如今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心思单纯?根本就是蠢笨无用。没了谢旃,她那些曾经被他视作珍贵的东西都成了负累,她只是一个软弱、迂腐,连自保都不能的废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