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对无言,他并不质问贺兰破是怎么把自己带回来的,贺兰破也不解释。
祝神依稀记得自己在丘墟的最后一幕记忆是蹲在雪地挖戒指,可那枚戒指眼下就在贺兰破手上戴得好好的。他最近常犯癔症,时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在丘墟那大半个月便总梦见贺兰破,醒来之后见到的却是戚长敛。如今面对真人,祝神唯一能想起的却是和对方在丘墟的宅院中狠心说着诀别话,他的话说完了,贺兰破便把戒指扔了。如今看来,那似乎也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选择缄默,怕说得越多,问得越多,到头来印证自己所言皆是梦境,闹了笑话不说,还让脑子更加糊涂不清。
坐了没一会儿,祝神的手按在小几上轻轻敲打:“小鱼。”
贺兰破“嗯”了一声。
祝神长呼吸了几口气,又咽了几口唾沫,最后忍无可忍:“我……”
他语气放得很低很微弱:“我该吃药了。”
祝神说完,几乎是屏息凝神等待着要么是一场争吵,要么是一场静默。
可贺兰破只是又应了他一声,平静地从腰间拿出一小瓶药丸,倒一枚在掌心,朝祝神递过去。
祝神强装镇定,伸出去够往贺兰破掌心的手却十分急切,颤抖着捏着药,二话不说便送进嘴里。
一阵喟叹后,他往旁边歪着倒过去。贺兰破移了小几,将他双腿放到榻上,又把祝神身子挪正,这样便能舒服些。
等劲头过了,祝神懒洋洋睁眼,却发现贺兰破正捏着一枚药丸低头不语。
他脑中蓦地闪过一些模糊片段,竟是一连身坐起来,挡住那枚药丸,正色道:“你不要再吃了。”
说完他又自顾歪了脑袋低声嘀咕:“……再?”
他狐疑着问贺兰破:“你先前吃过?”
贺兰破收了药:“没有。”
“可我记得……”祝神的话戛然而止,他想自己又是把梦当成真了,于是摇摇头道,“没吃就好。”
祝神的逃跑计划始终没有得到落实,贺兰破接下去的半个月里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他,岁末府里事多,贺兰破政务家事两头缠身,硬是去哪都要带着祝神。穿衣吃饭、喝水洗脸,样样亲力亲为,愣是不让任何人经手。别说祝神,就是一只蚊子这么养在贺兰破旁边,那也飞不出方圆半里。
日子一直持续到除夕,贺兰破带祝神去了避流营。
这地方在飞绝城边界处,位置偏僻,地势崎岖,在峡谷之中,是最易守难攻的一处。
当年贺兰破协助着贺兰明棋一起搭建了这块营地,收留的多是从战场下来的伤残老兵,或是一些流民和无家可归的妇孺。避流营的性质并不明确,除了伤兵外,其他人口来自四面八方,有南有北,即便是邦州的难民,只要逃来了,愿意安分守己,避流营也照收不误。
因为地皮只有那么大,为了尽可能收容更多的人,这里的居所大多搭建得简陋,有屋有篷,甚至有的两三户人家通铺而居,看着与营地并无太大差别,有官家定期提供粮食,不像寻常乡村,也不如普通镇子,于是有了避流营这个名字。
说是“营”,这里又比真正的营地要热闹许多。
许是除夕的缘故,今夜避流营四处飘香,灯火如烟,守营的士兵端着肉汤在各家烤火,有说有笑,一时连贺兰破来了都没人发现。
等营地从事把贺兰破请上唯一一处阁楼时,下头的人正吃饱喝足,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阁楼是旧时的戏台子改的,二层有个观望台,除了营地里的小孩子,平日没什么人上来。
贺兰破扶着祝神踩着楼梯往上走,走一步,木板便吱嘎一响。
待二人隐身在观望台上,从事搬了椅子,贺兰破扶祝神坐了,自己却往前一步,凭栏看着下方。
火堆边的几个小孩子在唱一首南方民谣,带着浓浓的口音与方言,会的人并不多,只有母亲跟着附和。于是大家便笑着击打节拍,嘴里跟着哼调子,陪他们把歌唱完。
贺兰破站在祝神前方,阁楼屋檐一角的阴影斜斜地切下来,祝神坐在光里,他站在暗中。
忽然,祝神瞥见下方唱歌的其中一个孩子:“……嗯?”
贺兰破虽为转身,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指着中间最瘦弱的一个孩子的背影道:“那是你给我做的百家衣。”
“他叫无告,是南方的孩子。”贺兰破说,“六年前,她的父亲在战场上落败,她父亲的中将、上将皆死在我的刀下。后来他们一营将士被俘,贺兰氏承诺降者不杀,她父亲抱着她来到我面前,那时她才三个月大,母亲难产而亡,长辈尽数病死,他们家徒四壁,所依附的氏族也日渐衰落,她父亲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军妓帮忙带着孩子一同来到战场。直到军妓也被免责流放,这个父亲无处可去,求我把孩子收到贺兰氏的避流营,此生不要揭露这个孩子的身份。我才从将士手里接过,她父亲便挥剑自杀。我知道他挥剑并非为了谢恩,而是为了明志。于是给这个孩子取名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