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妻的确在家。
前脚接到林雪春电话通知,估摸时间差不多要到。他们尚未回过神,后脚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已然走进门来、站在眼前,所谓的又惊又喜不外如是了。
当然没有瞧见自家宝贝女儿,还是有那么点小小失落的。
“君儿没回来啊?”
王爸眼巴巴瞅着后头,不死心问出声来,被妻子轻轻拍过手背。
“不是说了车里坐不下么,数你瞎能问。”
她搬来两个板凳,细心擦了擦,招呼俩孩子坐下,转身再去忙活烧开水。
“君儿在学校里还成吧?”
王爸小心翼翼瞥眼媳妇背影,支着手掌小声问:“没跟学校里外的地痞癞子胡来吧?”
“没有的,她天天在图书馆里。”
虽然并没有学习,而是绞尽脑汁地修改。
“那就好。”
王爸一连嘟囔好几个‘我放心了’。
王妈端回来两碗热水,边拉着裤腿坐下去,边开口道:“我听说阿泽的事……”
王家在村里帮忙照看着中药铺子进出账,隔不到两天便要打电话去北通算账。紧密联系之下,自然听闻点吴应龙之事。
那时候他们提出上北通看看情况,奈何林雪春是个咬紧牙关不喊苦的硬气妇女,不肯多说,嘴皮子刁钻挑刺不让他们来。搞得王家夫妻俩去不是留不是,心里七上八下总没个底。
这下找着机会,赶紧事无巨细地问起来。
阿汀将来龙去脉仔细说了,像个起伏跌宕的故事,夫妻俩听完满口唏嘘。
王妈生为女人心有余悸,不太舒坦地抚摸着胸口叹:“这事儿跟刺似的堵在你爹妈喉咙口好多年了,□□难免沾点血肉骨头沫的。旧伤养养会好的,就是你们兄妹俩以后千万要争气,说什么都别做伤爹妈心的事。”
小丫头自是老实巴巴地点头。
身为长辈不好顾此薄比,夫妻俩硬着头皮关照陆珣几声,说着说着便到下午四点了。
“不行不行,再不走来不及了。”
王爸拍着大腿站起来,脸上浮起父女俩如出一辙的嬉皮笑脸:“不晓得你们要来。今个儿答应陪王叔我一个远房大表哥去城镇请媒人的,这事实在推不得,坏姻缘的。要不你们坐着,下午到处转转,晚上咱们再弄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王妈大为赞同:“陆小子好长时候没回来了,你不在,你家那房子村长做主给租出去。隔壁租户想买,村长正想着能不能卖,有空你们往村长那走趟好了,给个准话。”
两人换身衣服出门,熬夜开车的阿彪已躺在后驾驶座上呼呼大睡。
院子里两块小菜园子健在,三间房屋依旧并排,依旧陈旧。
“我家房子就是卖给刚才那个阿祥叔叔了。”
视线挪到旁边,阿汀歪脑袋:“不知道你家租给谁……”
陆珣表示不感兴趣。
他纯粹陪着看这看那,绕到后头去看宋家圈出来的猪圈。小姑娘口中所谓两头小猪崽子,骤然长成粉皮圆滚的大猪。哼哼哼,哼哼哼的缩在窝里,一幅没劲儿动弹的样。
“它们长真快。”
大约被情感滤镜蒙蔽了双眼,阿汀感叹:“长大了还是憨憨的。”
“丑。”
身旁陆珣客观而冷漠地评价:“还不如那兔子。”
猪:滚。
窝里两头猪哼哼唧唧地翻过身去,独独猪耳朵猪屁股留给他们看,还放个臭屁。
这小学生行为超眼熟的!
阿汀拉拉陆珣,眼睛笑成月牙,“你以前差不多这样,现在看到它们有没有种……”
“没有。”
“我还没说完诶。”
她好奇地巴眨巴眨眼睛:“真的没有吗?那种见到同类的亲切……唔。”
亲吻来得突然、短暂,进阶为初中生的陆昏君凉凉放话:“再说,说半个字亲十下。”
阿汀:“……哪有人用半个字当威胁单位的。”
“有,我。”
陆珣落下视线,“有意见你提,半个字十下。”
……那还是不提了吧。
阿汀默默拉高围巾防止突袭,迅速远离危险的猪圈。
两人走出院子的时候,她回头去看中间那种寂静无声的房屋。伸手指着门边的石头,没头没尾地咕哝:“我之前站在那上面看到过你,透过那个窗户,你躺在地上没理我。”
陆珣喉结滚动,犹如瞬间被拉扯回那个夏日午后。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手指头攀在窗边,逆光站着,所以浑身是光。
那种被期望着诞生,被宠爱着长大的女孩,连头发丝都盛着刺目耀眼的光,他为什么要看。
长久伏在阴暗世界里的他凭什么看。
怎么敢看。
直到后来解开镣铐冷然而去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既倨傲又贫穷,没有底气回头。
因为她从头到脚都是好的,而他从骨子到皮肉都是烂的。
两手空空,只有光‖裸的脚背、浑身的刺;
至多给她肮脏的老鼠、偷来的桃。
以及偷桃得来的遍体鳞伤,或许有那么点赤诚。
太破败了。
“人会自卑,动物会。”
他远远地望着那里,仿佛对着那个伏在地上的少年,自言自语道:“不是人又不是动物的东西天生自卑。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
年少的他当然不信,双眼骤然狠戾,摇晃地撑起手脚,非要挣扎个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常常如此。
“走吧。”
阿汀小弧度摇了摇牵着的手,陆珣转身。
就把狼狈的少年留在那里,别给他同情,不要轻易怜悯。
反正他有磨尖的指甲、深夜清冷的月亮以及漆黑的猫。
还有不被期待照样非要活下去的一腔孤勇。
他们离开他。
拐进日暮山的小道,山下那间小木屋没有丝毫变化。
永远有大群嫩黄毛色的小鸡崽子满院子蹦跳,老人闭着眼睛坐在院里摇椅上,迎着寒风慢慢地摇,衣着单薄,只披件绒绒的软布在膝上。
“来了。”
随之脚步声的接近,她缓缓拉起苍老的眼皮,眼珠颜色混了。
“奶奶,您怎么穿那么少啊?”
阿汀头回走进院子,小鸡崽子团簇而来,在脚下叽叽喳喳地乱窜。
她解下围巾盖在她身上,碰到冰凉凉的手,不禁皱眉:“外面风太大了,您还是进屋吧。”
“林雪春……原是坎儿过了。”
老人喃喃自语着,抬起干枯的手,“陆小子,让他过来。”
阿汀招招手,陆珣走进来,同样受到小鸡崽子围攻式欢迎。
老人双眼眯成缝看着,视线里昏白。
她颤巍巍伸手去摸,沿着眉骨鼻梁摸索到下巴,又摸了摸耳垂。终于心满意足地躺回去,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一声浅淡的叹息:“兜兜转转总归是拽回来了,不容易。”
老样子云里雾里地说话,阿汀只坚持搀扶她进屋。
“这个。”
老人的动作几乎要常人放慢十拍,从枕头底下掏出红布包裹的一块。
“这是什……”
“别丢了,给你爹妈看去。”
眼皮沉沉落下,她独自躺在散发着老人味的床榻上,嘴里念着‘去吧’、‘去吧’。不再理睬他们,好像疲惫地睡着了。
“忘了让神婆奶奶算八字了。”
走出院子的时候,阿汀才想起这回事。
陆珣瞧了瞧她手里的红玩意儿,稍稍挑眉:“这就是。”
乡下办喜事必定合八字在前,他之前撞见过几回的,人们或哭或笑或愁容满面地走出来,手里通通有这么个玩意儿。
“我看看。”
他摊手,阿汀却是正经八百地拒绝,“不行。”
“看两眼没什么。”
要有不好的内容顺便提前撕了了事。
陆珣如是想道,再次被小古板认真拒绝:“不行,我们不能看的。”
她边说便往口袋里藏,护得严严实实,拉他往前走。
陆珣始终牢牢盯着口袋,被推开脑袋。
“别看这个了。”
阿汀望着山,时隔三年再次牵着手站在脚底下仰望山顶,心里不禁涌动起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们上去吧。”
她微微偏过头来,眼里莹莹亮亮,柔软而灵动。
那么多期待。
南方的山同样没有冬天。
山林清幽,树影婆娑,绿意浓郁地涌动,唯独薄薄白雾四处弥漫,仿佛是成百上千高耸的树木、旮旯窝里躲藏着的小动物共同呼出的好大一团气儿。
空气轻而静,有点冷冷的热烈感。
阳光从树叶缝隙落下来,照亮林子里随处可见的木牌。
大多用刀刻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大致表明这是什么草药的出没地、以及采摘季节,避免错误季节进去乱踩乱踏。底下棵棵树根更是裹起‘冬衣’,套上‘木架子’,以免冬寒侵害。
“这都是阿健去年组织大家弄的。”
他们沿着整齐排布的石阶往上走,阿汀说:“阿健就是以前老虎帮里年纪最大的,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你记得他吗?”
依稀有那么点印象。
陆珣轻轻松松一步两阶,伸手拉她。
“老村长要培养他当下个村长,所以村里很多事情都交给他。不过想想阿健今年十六,比我还小两岁的,能做好这些事真的好厉害啊。”
小姑娘发出由衷的赞叹,陆珣稍稍挑动眉角。
活像常年霸占夸夸榜首位的人,后头突然冒出个‘好厉害’的家伙紧咬不放、死命抢位子。
陆老板本能地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左眼写着‘这算什么低级副本有什么好厉害的’,右眼写着‘那我在城里单打独斗混成这样也很厉害’。
明明脸上大写的‘阿健就是个菜鸡’,口上还要故作漫不经心地反问:“厉害么?”
他直直瞅过来,有点儿‘你敢点头我当场翻脸亲死你’的威胁架势。
阿汀毫不犹豫,正义且明智改口说:“但比较起来肯定还是你厉害。”
及格答案。
陆珣似笑非笑,“厉害在哪?”
这是加题了?
恍惚变成答题生的宋同学飞快运转脑袋,郑重其事地回答:“太多了,好像说不完怎么办?”
陆珣微微眯眼,目光不紧不慢地转悠老大圈,终是放下这个话题。
意味着安全过关。
呼。
小心脏啪叽落地,阿汀渐渐说起别的话题。
风吹起碎发,叶片沙沙作响、婉转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