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对岸一片茂盛的树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千百年的参天古木。根大如象腿,树冠长成蘑菇的形状,三三两两的气根垂落,随风摆动。
根茎周遭干净,独独一株突兀的绿草,中间开出鲜红色的浆果,颗颗粒粒连成累累的一小团。
这个模样……
脑海中浮出对应的医书注解,阿汀眼前一亮,拉着陆珣说:“我们去对面吧。”
声音压得轻软,生怕惊动什么人似的。
古古怪怪。
陆珣扫一眼山上并不少见的树,脚踩溪石,拉她一步再走一步。
走近大树,那红果子看得更清楚了,正是传说中千年成精会跑会跳的小土地精———人参。
深山老林中有野人参不奇怪,但这株人参孤零零的,完全不符合‘成堆生长’的常理。且独占参天古树下的一大片肥沃土地,简直像仙侠里,为男主角准备好的修炼宝物。
拿迷信话来说,这是‘山中参王’,少说百年光景。要是有幸遇着,枝叶中还没有毒蛇缠绕守护,简直算得上祖上八辈子积德,应该三拜九叩请它出山。
阿汀仔细看了,周围真的没有毒蛇。
大山呀大山,我要带走面前的野人参了。
她在心里默默说完,蹲下身来。
挖参的工序比采摘其他草药麻烦很多,有些地方甚至能生出一套完整程序:上山前祭拜山神,寻找人参必须全程安静。瞧见人参大喊一声‘棒槌’,避免它化精逃跑。
再迅速系上红绳、铺上一块红布,周边再插四根小木棍子,将它困死在里头。跪拜、说道理,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挖出来。
幸好外公所属的派系规矩少,不讲究这玩意儿。阿汀只负责当心采挖,不要伤着人参细嫩的根须即可。
她做这事儿时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猫不好意思叫唤,乖乖趴下来看她。抬起手掌碰一下红艳艳的果子,再碰一下,又舔舔爪子挠挠耳朵。
一直等到她大功告成,它才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
阿汀护着珍稀的野参王,下意识叫道:“陆珣……”
“喵。”
猫威风凛凛立在她面前。
“陆珣?”
“喵?”
仅剩下一人一猫对望,阿汀迷糊地歪脑袋:“陆珣不见了?”
猫也煞有介事地歪脑袋:“喵喵喵?”
“又跑掉了……”
“他怎么跑得比你还快啊?”
她点点它的鼻子,它也感到奇怪。
是啊为什么啊?
旋即侧身躺下来,要求一次久违的挠肚子待遇。
阿汀给它轻柔地挠挠,目光走过河,再往前走,好像就是曾经出事的地点。
看着看着,犹如凝望着一团漆黑的深渊。它忽然也生出两只幽幽的眼眸,笔直凝视她,想要看进她心里,勾出她前生今世所有的不知所措、迷茫与惊恐。
唰。
陆珣的脑袋忽然从草堆里冒出来,还摇晃着甩掉头上的残叶碎渣。
阿汀一下子安心下来,问他去了哪里。
陆珣大步走过来,胳膊一松,两根黏着土的野人参掉进她手里,个头只比她这个小一点点。
哇!
竟然还有!
“你在哪里找来的?好厉害!”
阿汀满脸的欢喜,几乎想拍手叫好。
没见识的小傻子。
区区几朵苦草能高兴成这样。
陆珣忽然弯腰,捉住她的手腕,紧握的拳头贴上柔嫩的掌心,再松开。
被抓捕的萤虫重获自由,在静谧的夏夜里漫天飞舞。星星点点,明明灭灭,远处的深渊连忙后退,彻底灭亡。
阿汀抬起脑袋,清澈眼珠里流转着万千光华。
“谢谢你啊。”
陆珣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拉她起来。
少年与少女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除了山下神婆,只有天知道地知道,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知道。
阿汀是这样以为的。
他们在河边洗掉鞋子上的泥土,把人参藏在陆珣家后头的院子里,猫着手脚溜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阿汀饱饱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精神奕奕,帮忙收拾桌子和碗筷,以为自己瞒天过海,没被家里任何人发现。
只是瘸子事发后,爸妈索性让哥哥留在家里看书学习,免得她独自在家,又给坏人可趁之机。
爸妈不图哥哥那点暑假工钱,奈何他太有主意了。顺手办个小小‘补习班’,每天下午盯着毛头小孩子们做功课,教他们写作业。
村民们纷纷送来鸡蛋米面做报酬,以至于家里好几天不用买菜。
这不去河头,怎么卖人参?
瞒着哥哥出门是不可能的。在他面前找到人参,说成地上捡来也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糊弄住聪明哥哥的。
阿汀束手无策了。
“阿汀。”
想人人到,宋敬冬坐在院子里问她:“昨天给你布置的数学题目写完没有?”
“写完了。”阿汀心不在焉地回。
“都做出来了?”
“嗯嗯。”
“难不难?”
“不是很难。”
“那你昨晚上山去干嘛?”
“我去挖……人参。”
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大人好狡诈!!
“挖人参干什么?”
宋敬冬笑眯眯的,像笑着的老狐狸。
好像来不及否认了。
阿汀只好老实交代:“赚钱。”
“怎么赚钱?”
“河头开了一家中药堂,卖给他们就有很多钱了。”
“你做什么突然想赚很多钱?”
他取笑道:“又瞧上漂亮衣服了?还是想买凉鞋?”
阿汀抿唇。
昨天爸妈在卧室里‘开会’,说家里平时开销不大,兄妹上学也不至于供不起。真的加上一个陆珣,或许村长能给通融。实在不行就教他干点活,权当雇个小伙计。
不过儿子的年纪摆在这里,要不了几年就要结婚成家。这北通大城市的姑娘,铁定瞧不上农村。
做爸妈的不能拖累儿子,砸锅卖铁也得给他凑足老婆本,顶好是弄城里的房子让他安心住着。
要钱。
接着再过两年,又轮到女儿出嫁。
女孩子家家用不着三转一响和房子,不过手头嫁妆要足,不然到了婆家要受轻贱。
又要钱。
当时爸妈合计一下大致的钱,叹气声明明白白,传到阿汀的耳朵里。
她觉着自己还小,离嫁妆还很远,当务之急是哥哥。因此温吞吞地说:“不买衣服,要给你存老婆本的。”
“老婆本?”
宋敬冬微微挑眉,笑道:“我还要你个小丫头帮忙存老婆本?那也太窝囊了点。没钱大不了不要老婆了,我自个儿过日子,还能呆在村子里悠闲悠闲。”
阿汀蹙眉,一本正经:“没有喜欢的人,不讨老婆也没关系。但是你有喜欢的人,因为没钱不能在一起,爸爸妈妈会很难过的。”
她端起洗干净的碗筷路过他,小声道:“你看不起我,我也不高兴。”
这小丫头。
宋敬冬回头喊了一句:“你快点收拾东西,出门要趁早。”
阿汀钻出半个小脑袋来:“去河头?!”
“不然还能去哪里?”
“我拿人参!”
一溜烟没影儿。
真是小孩心性。
宋敬冬先是摇头失笑。反反复复想着老婆本这回事,笑容情不自禁加大,后来又逐渐地收起来。
手上的眼镜片擦得透亮,没有一丝杂质,在阳光底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戴上它,世间清晰百倍。
但果然。
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反倒不是好事。
隔着一段模模糊糊去看去听去生活,正正好。
他把眼镜脚折叠,又放回眼镜盒里去。
总是放在那里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