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初回长安的头几日,春雷打个不停,待雨过天晴,朝中就有人坐不住了,煽起了一股质疑双储君之风。
此议题虽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前几次太孙不在皇城,众人深知圣人舐犊之心,不愿废其名,自不会追根究底。
此回不同。
且不提圣人亲迎太孙回宫,光是这倾尽天下医者之力也要为太孙治病的架势,圣心可窥一隅。
难保……圣人没有废太子、立皇太孙为储君之意。
这哪里使得?
换作是三年前倒也罢。如今的皇太孙,哪个不知他早已慧根尽失,如何担得起一国之君之责?
是以早朝时,御史台连同国子监忌酒裴瑄折子一上,就引来了一阵朝臣附议,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应声的多为太子党,祁王党集体静默。
圣人在不悦之下匆匆退了朝,尔后至东宫承仪殿探望孙儿病情。
一来,就将司照唤到跟前坐,紧倚着他问:“眼睛真有好转?”
“多谢皇祖父记挂,孙儿好些了。”
连裹了十日眼药,施了各种针灸,不知是哪个起了作用,今晨换眼布时,竟见好转。圣人龙颜大悦,重赏神医。
实则,司照的眼睛之所以能恢复些许,同这些医者关系不大。
昨夜梦醒,原本黯淡的脉望煞气骤增,今晨睁眼即看清稍许。
司照问:“皇祖父,宫中近来可有异象发生?”
圣人:“何故有此一问?”
司照看向圣人腰间佩饰:“今日祖父佩起了这枚貔貅,孙儿记得当年您嫌此玉过重。”
“这确是上好的辟邪神玉。”圣人笑了笑,“往日朕自觉精神矍铄,妖鬼自当避趋之,到了风烛之年,难免也会同寻常人一般……瞻前顾后,惜命如金。”
司照抬眸,认真道:“祖父乃是真龙之躯,自当寿比天高,福泽绵长。”
慈祥的老人又笑了,望着形相单薄清癯的孙儿,眉目见透着本不该是这个年岁该有的疏淡与寂寥:“祖父知道,自回东宫以来,你受了不少委屈。”
“皇祖父多心了。”
圣人轻轻摇首:“早朝时,裴瑄提出双储不合祖制,当行废之之论。”
司照微微一怔。
裴瑄是国子监忌酒,乃天下仕子之师。明面上是清流,实则已是太子党,由始至终奉行“立长立嫡”,由他谏言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只是,初回东宫的皇太孙眼睛尚在治疗之中,此时提出异议,无异于触及圣人逆鳞,非绝佳良机。
父王他……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裴中丞自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司照道:“本是孙儿有负重托,无论皇祖父如何定夺,孙儿绝无异议。”
“你还是这般心软……”圣人轻叹一声,“不说你爹这些年诸多荒诞行径,当年他背着朕对你做出那等惨无人道之事,若非为了你……他的位置,朕,根本不会留到今日。”
此话着实令司照一惊。
圣人一抬手,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送你至神庙修行,本以为神僧们能够修补你的慧根,未曾料到会让一座罪业碑将你困住……”
老人家缓缓起身,步履蹒跚道:“当日得闻天书降世,朕初时心中着实不忍,亦不愿你为那虚无的仙缘舍去性命,但之后辗转反侧,唯恐大渊社稷真有一劫,才……”
原来那时,不止是父王,也不止是皇叔,就连皇祖父也起了牺牲他的念头。
圣人佝偻着腰步至窗边,“你写给祖父的信,爷爷每一封都拆了,不回,是不知该如何回……”
尽管早已猜到,此刻亲耳听闻,难免黯然。
“照儿,你可……会怨怪皇祖父?”
司照没有立刻回答。
纵然如此,皇祖父已是世上最关心他的亲人了。
“当年是皇祖父亲自送我至神庙,恳请师父救我一命,孙儿这条命,本是皇祖父所救,唯有感念,谈何怨怪。本是孙儿……让皇祖父失望,未能够开启天书。”
圣人回头,愧疚的目光落在司照身上,“也许这才是天意。”
司照敛眸。
皇祖父道:“听顾儿说,你的罪业碑上已然无字,想必是经年修行颇有裨益。此番你救下灵州,朕亦深感欣慰。”
司照为祖父斟茶的手微顿了一下。
看来师父,并未将罪业碑文尽现之事告诉祖父。
司照心头莫名一松。
“至于修补灵根之事,祖父自会另想他法。”
“一切得失皆乃孙儿的修行,有没有灵根于孙儿而言已不重要,望皇祖父莫再为此事劳心。”司照诚然道。
“你啊,现今说话行事倒真是愈发的有佛性了……”圣人见皇孙不愿再提,亦掩去了满面痛心,“也罢,此事倒也不必操之过急,皇爷爷年事已高,却另有一桩事放心不下。”
“若孙儿力所能及,当为皇祖父分忧。”
“是你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