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其实并无此心情,但见他有兴致,仍是“嗯”了一声。
“给个提示,诗词、器物皆可。”崔骥征细细打量他神情,忽而道,“我记得从前你说过一句前人名句,我虽至今未查到用典,如今看来却是贴切——口说忠义语,眼前俱名利,有利有益是主上。”
朱厚炜本还怆然和惶惑,听他一本正经地引用了布袋戏名言,竟然反而有些发笑,“若是打赌,你这么猜可不能算赢了,毕竟王府的奴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自小一块长大的可不多,”崔骥征见他穿的轻薄,将被子给他掖了掖,“你身边只有巴图鲁和丘聚两人,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巴图鲁是建州女真的贵族之后,另外一个……似乎来历不明?这可就值得说道说道了。殿下当年未好好查一查么?”
朱厚炜苦笑着摇头,“我那时还小,去挑人时又是太后陪着我去的,哪里晓得那许多?后来我发现过一两次他收钱办事,我敲打过他,看他后来收敛也便作罢了。事到如今,我仍不很愿意相信他会……”
“轻易背主?”崔骥征冷笑一声,“殿下还是离京日久,在衡阳这武陵源,见的魑魅魍魉、蝇营狗苟少了,威逼利诱任一样都足够一个忠仆倒戈,更何况人家的主一开始恐怕就并非殿下呢。”
朱厚炜默不作声,这些年的一幕幕萦绕在心头,他不得不承认,不管在古代待了多久,比起土生土长的古人,在阴谋权术、御下之道上,自己差的还有很远,“我还将对外联络、监视可疑这般机密的事情交给他,如今看来,实在是蠢到家了。”
“监视?”崔骥征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咱们殿下这般的君子竟然也会行这等锦衣卫之举?”
朱厚炜翻过身背对他,“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将息吧。”
崔骥征又笑了一阵子,呼吸似乎也平稳下来,似是睡着了。
朱厚炜却殊无睡意,他初初降生时,以为此生父母兄弟双全,除去没有姐妹,已算得圆满,如今看来人人对他都有隐瞒,人人对他都有算计。
母非母,在世高堂,理论上在这世上和自己最亲之人,兴许并非亲母,对自己曾有的疼爱都是逢场作戏,而生身母亲是何许人、身在何处却又一概不知,就连尽孝奉养都是白日做梦。
兄非兄,同胞兄弟却君臣分际,更可能并非一母所出,曾以为直率不羁的少年竟然也有着如此深沉的帝王心思,牵扯座下那把椅子,再如何真情实意的兄友弟恭最终都会化作忌讳猜疑。
父非父……他来这世上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父皇”,他和张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不仅给他,也给后世无数痴男怨女留下无限憧憬遐想,可现下却告诉他,朱佑樘对张皇后的宠爱和偏袒是真的,可一双人却是假的,他终究还是需要借其他无辜女子的肚子去繁衍皇嗣,而这些女子呢?不论自愿与否,他们没有名分还被迫母子分离,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就如同皇室的金尊玉贵建立在剥削万千黎民基础上,帝后的伉俪情深之下,谁又能看见这些无辜少女的血泪?
也许他知道刘瑾江彬魏忠贤的罪大恶极,也知道正统正德乃至于嘉靖的昏聩荒唐,可想起自己前世今生都很景仰,这世上真正毫无保留爱他护他的人,竟也和这些人一样,对天理人情缺乏敬畏,对底层人的性命如此不以为然。
“我母亲常说陛下对兄弟姐妹都是极好,不论是大姨母还是她,都曾得到陛下不少封地,我们一家能有如今锦衣玉食的日子,全赖陛下的恩德。”黑夜中崔骥征带着困意的声音缓缓响起,有如林中鸟语、山中溪涧一般抚平他焦躁不安的心,“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偏颇,可不论他如何,对你的一片心却是真的。我后来去了北镇抚司,偷偷查过密档,其实殿下幽闭在撷芳殿时,每日他都会关心你衣食课业。后来我想,当时在张氏之事中,他对你这么狠心,也许反而是为了保护你……”
他没有必要再说完。
朱厚炜长年以来的一个心结不经意间被他解开,是了,他心中明白深爱的女人的秉性,也担心她因迁怒直接对非亲生的幺子动手,所以他只能佯装冷漠,抢先一步将朱厚炜发配去撷芳殿,再早早地让他就藩……
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他为自己赶走张乳母,他允许自己不纳妃、回绝了张氏的女儿……
“骥征,”朱厚炜的声音闷闷的,“我想他了。”
第十章
东曦既驾,朱厚炜起身着衫,一如往常。
待他打完一套拳后,亲自取了厨房做好的早膳,端回寝殿。
崔骥征昨夜思虑过深,几乎一夜难眠,此时仍在和锦被抵死缠绵,昏昏沉沉道:“殿下实在坚忍过人,下官实在佩服。”
“昨日之日不可留,若是整日沉湎于风木之悲,岂不是反而辜负了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番苦心?”朱厚炜推了推他,“牙刷牙粉为你备好了,且去洗漱。”
崔骥征哀叹着去了,过了会回来,“殿下这牙刷牙粉比我府上的好,牙刷软和、牙粉馨香,若是王府富余,我就不要脸地打个秋风,带些回去。”
“这有什么的,父皇用的是猪鬃,我用的是马鬃,自然要软些,那牙粉我放了茉莉花、金银花、田七,”朱厚炜摆好碗筷,“你府上人多,回头我让李芳给你多取一些。”
崔骥征发自肺腑,“殿下真是我打小见过最好的人了。”
朱厚炜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做的远不够好。”
二人食不言地用了早膳,朱厚炜拭了口,忽而道:“待此番事了,我想修书提醒皇兄提防兴王府,可又担心江彬钱宁这般的近侍已和兴王府勾结,所以想请你代我传书。”
“哦?你就这么信得过我?你不怕我为泄私愤扣下书信?”崔骥征挑眉,不怀好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