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5 章 落定(七)

只要“为天下”,委屈一个孔姿清,又算得了什么?

盛和帝看着他,忽然想起先帝还在时的教导:

“制衡自然要,但有的时候能用人、敢用人,也恰恰是一位明君魄力和手腕的体现。”

没本事却偏要拉帮结伙,那是尸位素餐、假公济私;但君主放着好好的人才不用,上来就搞什么打压、制衡那一套,那是无中生有、祸害贤良。

过分的打压和制衡,恰恰是胆小懦弱的体现。

来一个猜忌一个,来一个打压一个,还治得什么天下,做得什么皇帝!

思及此处,盛和帝忽然不那么忧愁了。

他以一种闲话家常般的口吻问:“先生的叔伯兄弟、儿孙门人,如今又在何处呢?”

傅芝的心跳有一瞬间加速,然后平静道:“陛下,不相信臣吗?”

这么问,是要将臣比着秦放鹤来吗?

盛和帝笑了笑,温和之中却也多了几分坚毅,“不,我自然相信先生,因为先生是父皇指给我的。”

说白了,我相信您,是因为相信父皇。

但同样的,秦阁老也是父皇留给我的肱骨。

盛和帝发自内心地崇拜和敬仰着先帝,至少在治国这一点上,他相信一位父亲和君主对儿子和继任者的期望和嘱托。

傅芝听罢,眼神变了变,没有说话。

所以,陛下您的意思是,若臣质疑秦放鹤,您就要质疑臣么?

傅芝忽然感受到一点寒意。

那寒意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他陡然生出些说不清到底是欣慰还是失落的感慨,只是终于意识到,大家的处境确实已经变了。

是我错了,傅芝暗想,我仍将他当成那个懵懂软弱,事事需要人商议、拿主意的太子,但显然对方已经迅速完成身份转变,逐渐向着一位成熟、有谋划的独立的帝王迈进。

他确实已不能用曾经对付太子的那一套,对付眼前的帝王了。

师生又如何呢?

先论君臣,再论师生。

“陛下圣明。”傅芝缓缓起身,弯下腰去,垂手说道。

傅芝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如此……恭顺、卑微,让盛和帝心中有须臾不忍。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父皇说过,皇帝要学会用人,学会放风筝,学会信任,但又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一方……

朕不再是太子了,朕需要所有人尽快献上忠诚,为朕所用。

“先生不必多礼,”一直到傅芝彻底弯下腰,行完礼,盛和帝才亲自起身去扶,“快快请起。”

谁也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好,气氛也罢,竟会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傍晚实现质变。

事已至此,傅芝多留无益,顺势告退出宫。

盛和帝没有挽留。

望着傅芝离去的背影,盛和帝才突然意识到,先生也老了。

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送出门去。

所有人都会老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特权。

待傅芝离去,他才问内侍,“秦阁老呢?”

内侍疑惑道:“今日不该阁老轮值,故而一早便散衙归家了,陛下可要着人去请么?”

“不必,”盛和帝摆摆手,忽笑了下,“只是问问。”

瞧,这就是秦放鹤,他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也太清楚什么时候该举荐什么人坐什么位子。

哪怕斗,他也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从来就是这场盛大游戏中的顶级参与者。

所以别说是翰林院掌院主动请辞,即便真是秦放鹤举荐了孔姿清,内举不避亲,孔姿清也真的太合适了。

至少盛和帝现在找不出任何合适的理由来拒绝。

是孔氏一族没有分量,还是孔姿清这个人没有分量?

早年他的族兄在高丽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手段稍显恶毒,见不得光,朝廷不也是装聋作哑,多年不晋升吗?

若再不答应,满朝文武都该有意见了。

这就是秦放鹤最棘手的地方。

他从来不介意到底是阴谋还是阳谋,朋友还是敌人,能利用的全部利用。

就好像现在,倘或此事真的是他所为,那么他就在光明正大地搞阳谋:你看得见他出招,甚至也明白他的用意,但就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万一拒绝了孔姿清,他还有后手,再要提别人呢?

好歹是堂堂首辅,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唔,皇帝果然不好做……

尤其下头的臣子们太能干了,尤其不好做。

盛和帝用力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累。

才穿上这身龙袍几天?就好似已经过了几年那么久。

他来到榻边,努力回忆着当年天元帝的动作,找了个熟悉的角落,试探着靠上去。

闻着熟悉的熏香味,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父皇不在了,我是皇帝,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的情况就是,除非能尽快找出一个各方面压过孔姿清一头,哪怕能与他抗衡持平的人选来,把这件事圆过去。

否则,就必须等着秦放鹤继续出招。

但即便如此,孔姿清也必须得调回来。

可如果不给他这个位置,回来,又是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