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4 章 风浪(三)

苗瑞眼睛好,倒用不着这个。

汪扶风微微垂眸,拇指指腹轻轻往镜框上摩挲两下,清了清嗓子,调整呼吸,浑似无事发生一般,戴了眼镜,细看弟子带来的东西。

一目十行扫过去,汪扶风就从喉中发出一道气声,压下下巴,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倒像是你还是秀才时写的,不,更稚嫩些。”

秦放鹤也是这个感觉,“投到我家门口的,我瞧着倒有两分意思,拿来您掌掌眼。”

会试在即,满朝文武但凡能排得上号的官员门口都或多或少被投了诗词文章,反倒是他们这些阁员,相对更清闲一点。

来投的要么真有两把刷子,恃才傲物;要么眼高于顶,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这两类人往往是最少的,而人数最多的中不溜,既没有足够的勇气,也不至于太没有自知之明,反而不敢上前。

汪扶风唔了声,收回视线,认认真真看完了,略一沉吟,一边摘眼镜一边说:“比你差点意思,倒也罢了。”

活脱脱一个秦放鹤的狂热追逐者,理念、三观与秦放鹤极其契合,

难得一点:理智尚存,有自己的主见。

只是难免稚嫩,张口闭口就想打倭国,杀红眼的小牛犊子似的,太冲动了些。

“也不要掉以轻心,”汪扶风语重心长道,“且不急在一时,不妨叫人细细打听,免得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

为了前程,多有人可以违背良心,一时隐瞒喜好、量身打造又算得了什么?

秦放鹤点头,“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已经派人提前摸过底了,户部那边也查了籍贯和祖上三代,还算清白。如若不然,也就不必给您看这个了。”

位高权重之后,看外头的人简直跟没穿衣服似的,什么底细、多少斤两,一清二楚。

如今虽然是胡靖管户部,但曾经董春执掌的年月可比他久多了,秦放鹤想背着人查点什么,轻而易举。

真正心怀叵测者,到不了汪扶风跟前。

汪扶风将写满对国际局势、朝政见闻见解的纸张在手心拍了几下,看着秦放鹤的脸,似在追忆,忽笑道:“你也生皱纹啦。”

想当初,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呢,小脸儿嫩得什么似的。

秦放鹤失笑,拍拍膝盖,“我也四十二了,自然该生皱纹。”

朝中同龄的同僚都当爷爷了,当然不能跟三十年前比。

汪扶风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这个年纪么,地位稳固,收徒倒也合适。

再往前,他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儿,急需往上攀爬,顾不得许多;

再往后,年纪更大,精力上难免差些。

“多大?”汪扶风随口问道。

秦放鹤就知道问的是那个预备役弟子,“与阿姚同年不同月,也是秀才之身,只是未免有些恃才傲物,需得多磨磨性子。”

其实十来岁能中秀才的,基本在地方上都能混个“神童”“小天才”的名头,这厮也曾先后被地方乡绅、官员看中,欲取为弟子,奈何都被他拒了。

人家是嫌弃弟子愚钝,他却觉得人家不配当他的老师,当场拒绝。

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恶了当地父母官,乡试落第,连个孙山的边儿也没摸上。

他也不在意,还没中举呢,就巴巴儿跑来京城毛遂自荐。

“不小了,”汪扶风道,“这样冒失可不好,他的脑袋,难不成能硬过铁门槛?”

想做官,空有一腔热情是不成的,还得会做人,学会做人之后,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是,”秦放鹤深以为然,“所以我叫他中了举再来见我。”

如果连乡试关都过不了,就证明那小子脑子缺成,纵然侥幸入了官场,早晚也会死无全尸,不如不来。

他现在太忙了,真的没空从头开始帮别家带孩子。

对方能自己悟明白,自然最好,算是天生一段师徒缘;

若不能,只能说有缘无份,不收也罢。

汪扶风嗯了声,算认同了他的做法。

师徒俩都

觉得这么个流程没毛病:当官最要紧的是悟性。

想当年,他们不也是自己一步步走上来,才真正入了自家师父的眼么?

师徒俩说了一回话,汪扶风又说:“今年阿姚未必回得来,你们一家三口也是孤单,不如来这里同我们一并用年夜饭……对了,阿嫖呢?”

阿嫖正与董娘一起去董府拜祭。

董春去世时,她们不在,引为人生大憾。奈何如今虽有心弥补,到底不年不节,恐惹人生疑,倒不好贸然出城上坟,只好先来家中拜拜牌位,顺便瞧瞧老太太。

下了马车,仰头看着熟悉的“董府”二字匾额,董娘和阿嫖俱都感慨万千。

“花无百日红,这匾额,只怕也挂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