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会面的第一日,赵沛就有许多细节无师自通,比如他立刻就深刻体味到临行前秦放鹤赋予自己的武力镇压的特权,是何等重要。
他甚至觉得,或许这一趟真正的主角是金晖,自己只是上的一层保障,一条绳,一套约束疯子的枷锁。
天元帝、内阁,甚至秦放鹤本人,就是要让这个疯子来大闹,闹得交趾上下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躺在异国他乡的床上,赵沛身心俱疲,分明刚登陆不久,却已然产生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唉!
他眼神空洞,木然注视着上方帷幔,脑中乱哄哄,本能地逃避,不想去回忆不久前接风宴上的闹剧。
其实包括陈芸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经历过腥风血雨,区区白骨而已,无甚可怕。
但许多事妙就妙在一个出人意料。
便如尸山血海中开出的绚烂的花,无论多么美妙的东西,当它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意外方式突然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场合,也会产生近乎惊悚的效果。
更何况还是曼妙歌舞间的累累白骨。
当时陈芸的脸就青了。
她的亲信大喊,有刺客!
是你们的刺客,赵沛默默地想,看着他们的慌乱,崩溃之余,竟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自家的妖孽总算出来祸祸旁人了。
但陈芸不愧为一国之主,竟没有叫出声,只是看向金晖的眼神中几欲喷火。
但凡大禄的国力弱一点,今天两国就要开战了。
陈芸深知,当下大禄确实不愿起干戈,但这绝非是因打不动、打不下、打不起,只是不合算,所以不爱打。
屹立了数千年的中原王朝就像一位家底深厚的富豪,自有其骄傲,生平只爱赚大钱,仨瓜俩枣的小买卖,自然是瞧不上的。
可如果她真的对使团翻脸,就是直接打了大禄朝廷的脸,对方极有可能不计成本和代价,立刻开火!
哪怕打完了,我不接管,随便扔给哪个狗腿子呢……
真那样,大禄确实做了赔本买卖,但也仅仅是赔本而已,它家大业大,赔得起,可交趾呢?
交趾将面临亡国之危。
刚刚统一的交趾根本没有底气与这样的庞然大物起正面冲突,所以陈芸忍了。
“唉……”赵沛捂住额头,自手掌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又看到当时的自己生生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被荒唐和震惊所充斥,近乎麻木,另一部分却牢记使命,木然走向台前,竟还能稳稳当当地找出借口。
“陛下热情款待,金大人一时饮酒过量,有些醉了……助贵国故人返乡,实属好意,奈何失态,还望陛下海涵。”
正如秦放鹤所言,如今他二人代表的是大禄的颜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金晖丢人,他也没什么好处,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所有人都看出这是放屁,但那又怎么样呢?陈芸不敢打,也不敢
惹,只能就着台阶下。
“两位使者不必介怀,贪杯而已……”陈芸镇定自若,面露疑惑,“只是故人什么的,是否是贵国弄错了?我国确实应该无人流落在外。”
你们怀疑又如何呢?
终究没有证据。
底蕴深厚的中原大国自恃身份,最好面子,前番他们既然将罪名安在蒙古头上,今日就不可能再说是交趾做的,否则就是自己打脸,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就算你们有证据,也只当没有。
陈芸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她最看重的,却不是这份容貌,几年戎马高位,叫她自然而然地催生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此刻都与美貌一起化作利刃,无坚不摧。
不过顷刻之间,她便以惊人的气度和自制力,咽下金晖近乎羞辱的挑衅,并再次找准了反击点。
纵然金晖和赵沛见多了聪明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陈芸确实是位很了不起的对手。
在大是大非面前,赵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也笑了几声,“是么,那想必是陛下记错了,因为……”
他故意没有说完。
多说多错。
聪明人最喜欢自己想象,说话留点空白,对方自己就会顺着补齐了。
“因为……”
因为什么?
上到陈芸,下到知晓真相的宠臣张颖等,俱都在心里打起鼓来。
“因为他们已经招了吗?”
不可能,如果招了,何必杀了?拉到众人面前揭开真相就是了。
况且那几人皆是死士,如果不幸被俘,会以性命保守秘密……
陈芸迅速定神,忽然间沉静许多。
是了,兵不厌诈,此人只是想乱我方寸。
堂上那些白骨究竟来自何方,尚未可知。
甚至就算是又如何?那几人背叛了又如何?
几枚棋子而已。
你大禄,真的肯冒着丢脸、破坏规则的风险,再将罪名安在交趾头上吗?
不,汉人最看重颜面,他们不肯的。
电光火石间,双方都隐隐摸到彼此的底线,并迅速达成共识,初次交锋悄然结束。
陈芸没有继续追究,赵沛和金晖也没有继续发挥。
待仆从迅速收拾好乱局,乐师再次奏乐,舞娘重新起舞,宾客们便也再次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繁杂热烈的气氛重新笼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只是个开始。
因为始作俑者根本就不领情。
回到下榻的驿馆之后,金晖非但不道谢,反而开始对赵沛大加指责,怪他不够机灵,“我频频使眼色与你,若非你木讷呆滞,何至于此?”
赵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