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红叶寺

秦放鹤听得有趣,“怎么个巧法?”

小沙弥提着扫帚,边带路边道:“几个时辰之前,也有几位南来的老爷们来住下,都是进京赶考的,您说巧不巧?”

红叶寺有名,却也不那么有名,除了本地人,外头知道的不多。且眼下桃杏不开,枫叶尽落,来得更少。今天却前后来了两波,的确是巧。

秦放鹤便跟齐振业对视一眼。

那确实是巧。

听说有举人老爷亲至,老和尚也从里面出来迎接,又亲自为安排住处,问他们是否肚饿,要不要备些斋饭来。

齐振业亲自添了一回香油钱,那老和尚越发满面堆笑,脸上几乎要淌下蜜来。

齐振业乐了,“大师,出家人不是总说这些乃身外之物么?”

咋这么高兴!

这庙到底成不成?

那老和尚却笑,“施主说得固然有理,然出家人虽跳出红尘,可一概饮食起居,又有哪样不在红尘三界之内?便是贫僧不喜俗物,这佛祖的住处也该修一修,金身也要塑一塑……”

大禄朝信教的人不少,若是全国闻名的名刹,多有免税良田,又有豪客供养,自然不愁吃穿,可以做出淡薄的姿态来。

但红叶寺不过地方上的小小庙宇,皆因山景美丽才多了点游客,也非人人都给香油,自然拮据。

这大和尚如此直白,直叫众人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也觉得他率真可爱,俱都笑起来。

也是,若果然真修行,何必拘泥于形式?便是那心口不一的,才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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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沉沉鼓声,合着刷刷作响的山风,别有一番意趣。

外头黑漆漆的,众人又疲乏,也不敢乱走,用过白菜萝卜浇头的素面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秦放鹤和齐振业的屋子挨着,没一会儿,后者便来敲门。

进来后,也不说做什么,只坐在凳子上发呆。

秦放鹤也不催,自顾自整理被褥,又捡了案头上一卷《妙法莲华经》来看。

他之前从不看这个,如今身处寺院,细细读来,竟也渐渐品出一点味道来。

过了许久,才听齐振业问:“那样的人,很多么?”

秦放鹤知道他问的是哪样的人,当下也不换姿势,反而将经书翻了一页,继续看下头的,“多,超乎你想象的多。”

齐振业张了张嘴,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我之前几次随你去白云村过节,瞧着大家……”

他忽然想起来,他看到的几次大家吃肉,要么是秦放鹤自掏腰包为全村杀猪,要么便是他带去的羊。

况且秦放鹤乃是秀才,可以帮村民们免除一部分赋税,总比外头轻快些。

可即便如此,白云村村民们平日也不大能见到荤腥。

由此可见,那些无人庇护的村落和百姓,又该是怎样的日子?

便是那一家三口那样的吧。

秦放鹤平静道:“天下很大,百姓也很多,但粮食产量有限,这些都是没法子的事,急也急不来。”

都说百姓求的只是一个吃饱穿暖,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需要做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几代人,几十代人都未可知。

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飞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国内费尽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面脱贫,而外面许多国家和地区,仍有大片居于贫困线以下。

但这也仅仅是脱贫而已,基本实现温饱,想要吃好穿好,仍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现代尚且如此,古代如何,便不足为奇了。

齐振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是想帮帮那些人的,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能做的不多。

秦放鹤终于放下手中经书,坐了起来,像看透了他的脑袋一样说:“你的想法没有错,做法也没错,只是想事情想得简单了些。纵然再有钱,养得起一家十家,可养得起百家千家万家么?天下之大,穷人何其之多,人力终究有尽时,非家国朝廷不能为之。”

齐振业恍然大悟,“这便是你执意要为官的缘由么?”

秦放鹤忽然笑起来,摆摆手,“不,你高估我了,我没那么无私,也没那么伟大,从不觉得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整个王朝。

我也永远不会否认自己的自私和贪生

()怕死,我奉行的,乃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将自保作为第一要务。”

齐振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觉得秦放鹤这话说得没毛病,但结合他的身份,就很有毛病。

自古以来,圣人便教导大家要家国天下,读书人们更是口口声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生取义,为朝廷肝脑涂地云云,可你秦放鹤,竟在佛门清净地说自己贪生怕死?

真是,真是好汉子!

齐振业突然重新对这位异姓兄弟生出一点崭新的敬佩来。

敬佩他爽朗豁达,潇洒不羁。

看着齐振业目瞪口呆的样子,秦放鹤放声大笑,十分畅快。

来这边几年了,除了偶尔去上坟时,跟那些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听众们吐露点心声,其实他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剖白内心。

他去齐振业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齐兄,知道为什么你我投缘么?”

这会儿齐振业已经有点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鹤接下来会口吐何等惊人之语,只是乖乖摇头,“为什么?”

秦放鹤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几分自嘲和狡黠,“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像个商人,凡事讲究回报,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红叶寺财力一般,香客们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门缝里甚至还能漏进来细细的风,吹动烛火。

摇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鹤身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万般危急之际,若果然回报远超投入,或许我也会奋不顾身……”

他淡淡道。

即便这样的回报再也不会作用在他身上……

齐振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跟着心潮起伏起来。

他才要说话,却见秦放鹤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说得太虚伪,连自己也受不了,双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龇牙咧嘴道:“说笑而已,齐兄不必当真。”

齐振业:“……”

你这样说,我便越发不能不当真了。

“说回那家人吧。”秦放鹤往前坐了一点,那些阴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脸上滑走,露出一张白净的,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来。

“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中听,但我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人生而好逸恶劳,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们知道你心软,觉得他们可怜,轻易给出钱财,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会心生依赖,丧失求生的本领……”

所以秦放鹤第一时间阻止了齐大善人当散财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