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却不是他叹息的时候,殿中的争论忽然被两个字打断,是穆涵穆相说的两个字,他说:“罢了。”
轻轻两个字便使得殿中安静下来,穆涵转向上首,居然带着笑模样,问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不是问荆睢,太尉待如何,也不是问穆庭霜,好儿子你待如何,而是直面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殿中谭诩等人面上不约而同变色,李郁萧心中也是一紧。
多少年了?
少说有十年,自从武皇帝西去,年仅八岁的少帝李郁萧登基,宣义侯掌相印,如今振武这年号排到第十一,十一年日暮途远,十一年倒行逆施,陛下说的话什么时候出过建章,旨意从来是丞相府往建章宫发过去补天子印,从没有掉个儿建章宫往丞相府发旨的时候。
如今穆相却问陛下,待如何。
他终于问陛下一句待如何,还是外务这样的大事,绝不是咱们穆相低头或是臣服,而是他眼睛终于把建章宫瞧着,把陛下瞧着,终于当一回事。
自然,殿中自有忠臣不愿见其成,穆涵今日问这话多半只是试探,脑子清楚的少帝党人恨不得陛下得一得老君真传,只把建章宫作景室山,原地隐身化形。
一直没言语的汝文弼高声道:“丞相此言有谬,陛下却待如何?应问砂织贼子待如何,来我朝中享上宾礼待,更得丞相青眼,求援得援,允诺助其平叛,赁借钱粮,无有不允,却为何反过来将赁借说成赏赐,岂非存着有借无还的心思?”
谭诩则是一副劝谏架势,冲李郁萧道:“陛下万勿优柔,万不可替这等不仁不义之人遮掩腌臜行径。”
嗯?这话听着,莫名其妙,李郁萧心说朕也没要替乌屠斜遮掩啊。
随即他反应过来,谭师嘴上说“万不可”实则意思恐怕是“可”,穆涵问李郁萧待如何,谭师这是给他提供一个思路,“优柔”的思路,装纯就完事了,替乌屠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之前在朝中乌屠斜父子小可怜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是,生平最听人劝的李郁萧,却不想走谭师指的这条路。
二一推作五是很便宜,装脑子不清楚、装优柔寡断固然消人疑心,可是李郁萧不想再躲到他们身后。躲到谭诩身后,躲到荆睢身后,躲到太后身后,躲到甚至姜弗忧身后,还有汝文弼、韩琰、沈决等等。
最重要的,李郁萧不要再躲到穆庭霜身后。
他们向来站得正立得直,顶天立地巍如高山,因此李郁萧才能借着山阴躲一躲,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躲避可以是一条路,但不能是唯一的路。
另外啊,李郁萧还很怕啊,万一穆涵这个老东西一着急一狠心,放火烧山,把这些高山一座一座填平,那可不行。
众人只听见陛下言道:“朕的意思,仲父既问,”陛下利落发旨,“着,卫尉扬颀,追缴广阳门营失窃银饷,即刻动身。发捕亡令,陈乌屠斜罪状,再发讨伐檄文,征讨砂织翁提部。”
陛下也没有太虎,前一项明言点扬颀的将,是明明白白的旨,后两项只是提出来,并没有指派人,意思就是再商量。但这也无妨,想是不意他真的直接下旨,穆涵面上僵硬至极,眼中怒气氤氲,额面上显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啊,这景象,李郁萧蓦地想起小天真他们在地底下遭遇的大虫子,叫什么来着,蚰蜒?对,穆涵现在整个人就很像一只蚰蜒,盘踞在阴暗的墓室角落,注视着入侵者,口器张开蓄势待发。
不过这条大虫子刚想开口哔哔,一旁荆睢抢先道:“陛下英明,只是扬颀掌司隶巡卫,司隶之外恐力所不能及,末将自请领扬颀共理此事。”
穆涵阴森森地道:“太尉大将军之尊,此等小事倒亲力亲为。”
上首李郁萧一个“善”字已经落地,荆睢已经领命,领完以后才不管他阴森森阳森森,严厉道:“小事?穆相忘了这笔银饷原本的去处。吾不敢擅越,只是军中上至郎将下至兵卒,一衣一食皆无小事,但有一名兵士衣不暖食不足,吾安敢安闲。”
这话荆将军说得气势很足,既打感情牌也说事理,一番话别的不说,殿中武官郎将心思归服得七七八八,纷纷附和,都说一定要将南境军的军饷追回来,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这时候穆涵就不好再阻挠,没得更像是显出来他要和乌屠斜分赃。
殿中一时安静,落针可闻,汝文弼适时向上首道:“启禀陛下,捕亡令和檄文须少史御史斟酌,臣不才,冒居尚书台首,鞭驽策蹇,宁靡寸劳,愿协理文书诸事。”
尚书台明面上陪着陛下读闲书,厮混这两三年,成天好像没别的活儿,就是品印个把艳诗集子,如今总该是露一露原本的职责,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才是他们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