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君王答得认真,字字正经, 没有一句不合君臣之礼,仿似心无芥蒂。
说完一遛的数儿, 陛下又补一句:“按照他们给朕的上书是这么写的,确切的么, 朕就不知道了。”
这个数目确切不确切, 他确实无从知晓。建章宫南北两台他还没闹明白呢,组个秘书团, 印几本书,都还要扯风月的幌子,更遑论兵费兵权这些命脉,他敢有染指的意思,明天穆涵就敢让他暴毙。
他还不知道穆卿已经开始撬荆睢这个墙角。只道道阻且长,只道乱花迷眼,陛下扬弃乱花只问正道,恭敬地向穆庭霜询问:“兵费与穆相北上有何干系?”
穆庭霜细细凝视他一刻,答道:“实际数目与陛下所知大抵相当,不过,北境另有一项支费。陛下,呼揭铁骑霸道,按理说北境军也该训练骑兵与之对阵,可其实并没有。北境只有主帅穆广霖麾下有一支骑兵,其余的骑兵都是扶余所借。”
?李郁萧头一回听说这事,之前只知道扶余盛产马匹,尤其产雪蹄斑骓,怎么原来咱们还管人家借兵么?
等等,李郁萧慢慢地问:“借,总不能是白借,是要,花钱的吧?”
“是,”穆庭霜手中玉笏抬一抬,“陛下英明,自然不能是白借,是租借。穆涵主导,每年大晏向扶余支付大笔钱粮租借骑兵、买马。这笔钱从朝中支出去,到得北境,再到扶余,陛下聪慧,个中猫腻不必臣多言。年初穆涵之所以一定要亲自北上,只因一直施行的分账之法忽然岌岌可危:扶余新王刁难,以反叛相要挟,要求加价。”
李郁萧瞪着眼睛,什么东西,意思是穆涵联合外族一直骗朕的钱?年初外族头头换人,不认账,或者想独吞,分赃出问题,穆涵才忙不迭亲自跑去?不是为着北境安宁,甚至也不是为着他的长子穆广霖,而是为着这笔钱。
不好吧。“穆涵已经与扶余王达成新的协议?”李郁萧问。
穆庭霜静一刻:“是。只是臣与陛下一样,具体数目不能知道确切。甚至……”
嗯?他从不欲言又止,什么该说,该怎么说,什么打死不说,从不犹豫,这是?李郁萧顺着问:“甚至什么?”
“甚至,”穆庭霜眼睛微微耷拢,嘴唇紧抿,罕见地袒露出一丝脆弱,“甚至他到底为何北上,都是臣自己探知,他并没有告知臣。”
啊,不是穆涵说的,而是穆卿自己打听的么?李郁萧一时替他不是滋味,穆涵这个老东西,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说杀就杀,留下的这一双儿女,女儿才十岁出头就往宫里送,儿子也瞒得这样紧,哪有一家人的样子。唉,穆卿真的不容易。
合该如此,寻常君臣相得是这般吧?绝没有旁的心思,臣子苦楚,君王体恤。
他情真意切:“穆卿辛苦。”
嗯,臣很辛苦,穆庭霜暗暗望他,卖惨这手,还是跟陛下学的,可见是有些成效?谁道陛下接着来一句:“朕早就在想,不如另外封穆卿一个爵位,不必总跟着穆涵算。”
。这话早先陛下也说过,玉璧封的诏书里也写的有,穆庭霜有些哑住,他哪是想要甚加官进爵?或许从前是想要,可是如今,他是想要陛下一分怜惜。他一头往栖兰殿扎,其实并不想谈什么正事,什么扶余什么马政,他是来致歉。他辜负陛下信任,当不得陛下的丹心,他欠陛下一声真真切切的,臣有罪。
穆庭霜紧盯上首,手往怀里一拎,索性扯着一截绫绳将那枚玄霜玉璧拎出来:“若是另封一爵,陛下这诏书可要重写。”
诏书上穆庭霜只是宣义侯次子,穆庭霜拿出玉璧即是想告诉陛下,里头的诏书臣看过了,陛下心意,臣已知悉,旁的建储之论或许要再议,但里头的心意,臣真的知道了。
上首的天子却仿佛不知。
目光跟着落在他手上,落在那枚玉璧上,李郁萧心里只有一片恍惚的浑噩。
奇怪,他还记得当时写下这份诏书时的情景,终日惶惶,万般不能赏心,心神俱难自持,一遍一遍写穆庭霜的姓氏也不能缓解分毫,又写下这纸诏书。
为何,明明只是数月以前,可为何那场景如今瞧来如此陌生,仿佛已经过去经年?
不知。
是有什么东西,随着荷西佳处的夜色一并消散了吗?
不知。
煊煊金殿,天子一诺:“再议。但是朕一定设法使你摆脱宣义侯这名号的桎梏。”
始终似乎还是落在封侯加爵上,穆庭霜无法,只得拜谢。便要将玉璧归还陛下,陛下望着殿中一刻,眼神难以言喻,最终挥挥手:“既赐给你,你就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