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后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祭出毕生演技演一分羞赧九分若无其事,终于姜太后神色一松撤开目光,言简意赅叮嘱道:“抓紧,”又挥挥袖子指指近旁一名女尼,“难道皇帝有什么难言之隐?勤宣一宣岑田己,他若是不得用,孤身边这位净音师太也通医术,或可叫她给皇帝瞧瞧。”
“不用了!”咳咳咳!这一殿的人呢,虽说李郁萧自己的内侍没进长信宫,但是跟着太后的尼姑姐姐们都听着呢!李郁萧打心眼里怀念太后不搭理自己的日子。迎着太后诡异的目光,他只能道,“朕得空宣太医令瞧,不、不必劳烦母后。”
姜太后眯着眼瞅他,一旁姜弗忧还在那嘻嘻嘻捂着帕子偷笑,他浑身不自在,胳膊腿连带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搁,就打算仓皇告辞。
可是姜太后又叫住他:“皇帝,孤再问一句,罗氏这等秘闻,穆涵都不知情,皇帝是如何得知?”
李郁萧一僵,缓缓转过身。有一瞬间他想将嘴里梦里眼里心里那个名字供出来,可太后势必会追问,问穆涵之子缘何将这等消息透出来,又缘何反穆涵,别是诓皇帝的。可这项……穆庭霜究竟为何反穆涵,确切的原因李郁萧自己都无从得知,又如何向太后解释?
他有心,真的有心,替穆庭霜在自己亲妈面前转圜两句,却也真的,没有足够的底气。
他嘴角慢慢牵起来,笑道:“母后方才还说,为君者有些话不可以为外人道,即使是母后也不能例外,儿子谨遵母后的教诲。”
姜太后果然被说服,向他露出清新抚慰的笑容。
……
北邙坑尸案逐渐查清,尸骸里有未燃尽的名帖、路帖,虽说全貌难以复原,但是拼拼凑凑也瞧出来籍贯是并州和冀州下辖的郡县。李郁萧和穆庭霜先前命人暗中备的,诸如血书鸣冤状,更是一锤定音,将并冀两地灾荒导致有饥民流入司隶,板上钉钉。
此时扬颀醒悟,卫尉卿不是无故杀人找事,原来是在替穆相擦屁股!他很可能坏了穆相的大事,可是悔之晚矣,他也不敢声张,因又忽然有谶歌传于民间。
魂兮魂兮归北邙,并州冀州降灾荒,冬去仓禀无一粟,春来埋骨邙山旁。
民间流传极广,五岁稚童都能念上两句。又传说两地没逃出来的饥民还要更惨,岁旱无谷,瓦解流离,民多相食,或饥死墙壁间,怪不得要翻山越岭走野路到司隶逃难,一路上荒山歧路跌死的、猛兽虫蛇咬死的不知凡几,好不容易到得洛邑,没想到更是飞来横祸,稀里糊涂被烧死在山上。
这也太惨了!平头百姓谁不是瞧着老天爷脸色吃饭,物伤其类,纷纷为并冀两地的同胞鸣不平,一时间民怨沸腾。
这下慢说扬颀,丞相党人都开始不吭气,假装不知道这事。卫尉卿还在死挺,装病装到底,闭门谢客。
可他这样明显是心虚,很快不只是民间,朝中也开始物议如沸,这档口,牵头的御史台又仿佛慢下脚步,邓咸信明明在陛下生辰当日得到彻查的明旨,可他们和廷尉俱是懒驴上磨也似,查来查去似乎就是查不出谁人纵火。
眼看事态进入僵局,三月十五望日,一行人平明敲响洛邑东北广莫门,打破僵局。
咚咚咚,沉重的金石之声响彻北城,叫门的这一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少顷被引进门,洛邑城中的百姓,长眼睛的亲眼看见,长耳朵的亲耳听说,终于瞒无可瞒,满城哗然,举国哗然。
一直还在太学念书的少年天子,表现出一股势如疾风的气魄,他听完来报,首次以天子之名在承明殿召开大朝会,既没有追责廷尉和御史台,也没有追责卫尉,只一件事,直接派钦差前往并州。
“并州乃穆相所辖,穆相是朕的仲父,倘若果真灾情至此,那也是有人欺瞒仲父的缘故。”
哎,底下朝臣们听一听,这话,倒是替穆相摘得干净。
而穆相摘得干净,就相当于陛下摘得干净。谭诩等真的关心陛下安危的忠臣都明白,还远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绝不能直接治罪,不能心急。
原本有激进一些的臣子,暗中往御前递过奏表,建言说北邙可有坑尸案,天下都可有坑尸案,只要距离并冀两地不远的地方,都可以出现坑尸案,届时众口悠悠,穆贼再无辩驳余地。
陛下回绝了。
承明殿拱顶刻有十二层金丝藻井,雕飞龙在天,龙首口含朱丹,唇鼻翕张,冲着殿中怒目而视。万古的神兽,好似在时时刻刻审视人间是天子。
殿中天子接受审视,明白自己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干系到人命,他道:“既然灾荒一事还存疑,朝中自然抽调不出赈灾的钱粮,蔡司农,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