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脾气的李郁萧表现得确实没脾气, 决定既然穆常侍不肯进宫, 那么朕就出宫去找穆常侍。上回穆庭霜说他私访外臣不合规矩,这回做足规矩, 提前三日下旨,说要幸穆常侍府。
这三日李郁萧也不闲着, 他上辈子也没什么追人、讨好人的经验, 但是到麒麟阁给太后淘经书这事算是叫他大受启发,麒麟阁有佛经,麒麟阁难道没有古曲古谱么?凡事讲究心诚则灵,为着心诚, 不不,为着使自己看起来心诚,李郁萧亲自动手,用还没好利索的爪子誊琴谱,用功程度堪比念书。
他的字依然没有很熟练,常有誊错写漏, 他也不就地划掉,而是慢吞吞铺一卷丝帛, 整张重新写, 三天下来废谱就有好一挞,他眼睛一闪, 示意黄药子别忙收,这话叫原原本本传出宫去。
黄药子传话、散消息很有一手,差事办得不错。但是吧,襄王梦神女,望帝托杜鹃,落花奔流水,桑榆候落霞,世上有些事就三个字,但是吧。
第三日李郁萧踏进宣义侯府西路的小院,院中主人立在门口冲他跪完,张嘴第一句:“听闻陛下日日访兰台,不问圣人之学反而问琴曲。臣蒙陛下殊遇,忝居高职,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之隆恩。臣驽钝,分内之事尚不能完顾,不敢分心沉溺丝竹。也劝陛下,玩物者丧志,行衢道者不达,陛下也该专心习政治学才是。”
一张俊脸严肃得要死,李郁萧手上几卷琴谱登时显得分外不尴不尬。他中心如噎,看来他想叫传出来的消息是如他的意,已经传到穆庭霜耳中,但是穆庭霜的反应很不如他的意。
一瞬间,一星如沸的铁水溅在李郁萧心头,他有些火,不领情就算了,还堂而皇之说出这么一席话,挑还挑不出错。这人之所以这样,不就是拿住他不会翻脸?
行。
当着一干内侍和宣义侯府下人的面,李郁萧攥着几卷琴谱佯装作色:“穆卿一席话实在叫朕如梦初醒!说的很是,业精于勤荒于嬉,便是这起子东西,”他冲着手上的丝帛发火,“碍着朕上进!朕这就扔了它。”
说完他往廊外的小池塘扬起手臂,作势要将琴谱投进水里。黄药子一迭声使不得:“哎哟,陛下花费多大力气才得来的东西,即便不看,陈在麒麟阁摆着也好,何苦叫水沉了呢?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宣义侯府下人想也没见过这场面,跟着也劝“陛下息怒”。大家伙劝得热闹,可到底没人敢跟陛下抢东西,眼瞧几卷丝帛就要从陛下手上脱落,却有一只手稳稳接住。这只手一看就是一只很劲的手,骨节明晰十指修长,是穆庭霜的手。
李郁萧掷东西的动作略消停,奇道:“不是穆卿说这东西不好么?你既说不好,朕便不要了。”
说罢大喇喇松开手,无意识一般拍一拍掌心,手上斑驳纵横的伤痕便露出来。君臣两个离得近,穆庭霜一眼看见,李郁萧堂而皇之迎着他的目光,就是要叫他看。
朕的手已经这样,抄出来的东西你还要嫌弃,还要拿话刺朕,行,那你扔掉吧。
四周下人还眼睁睁看着,穆庭霜手中好似不是宫中轻若无物的上等丝帛,而是烧红的水芋。他逼不得已吃了吐,捧着亲口数落过“玩物丧志”的东西,道:“陛下既已经明志,何必拿不相干的物件撒气。”
“朕不是撒气,”李郁萧口中道,“朕是听穆卿的劝呢。”
“……是,”穆庭霜深吸一口气,“陛下恕臣直言,臣感激不尽。”
李郁萧挥挥手,示意黄药子领着人候在院外,领头往里走,一面道:“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是为君之善。穆卿的话,朕时时记着,一刻不敢忘。”
天子如此恩厚,穆庭霜只有再次称谢,待又行几步,院外一遛的人再听不见两人,李郁萧腾地转过身:“这句卷东西非是不相干的物价,是朕给穆卿赔的礼。”
穆庭霜神色无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古只有臣子向君主请罪,哪里有君主向臣子赔礼的呢。”
李郁萧凝视他两秒,撤开目光在院中漫无目地晃晃,顾左右而言他:“外头日光总是晃眼,穆卿不迎朕进屋么?”
“臣不敢,”穆庭霜欠一欠身,“不过外头春色迟迟,臣还以为陛下愿意在臣这院中游一游。”
李郁萧负着手摇头:“春光虽好,立在檐下看一看便罢,真正到日头底下走来走去,朕可吃不消。”穆庭霜便引他进屋,他随口说两句今春缺雨,抱怨天公不作美,“朕一年到头上圜丘、登明堂,祭天恨不得祭八百回,老天爷为何还是不好好落雨。”
穆庭霜应一句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说,只引着到惯常起居的堂中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