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贤与不肖者,其实并没有定数。有时贤能与否,也由不得大臣们自己做主——甚至都由不得圣人做主。昔日高宗天皇大帝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难道不是贤良之人吗?只不过事到临头,彼此都再没有退路罢了。‘芳兰当户,不得不锄’,仁厚宽宏如汉昭烈皇帝,逼不得已时都要痛下杀手诛戮名士,何况寻常的君主?贤时便任用,不贤便黜落;‘亲贤臣,远小人’者,不过是应时而动,趋利避害而已。”
上官婉儿停了一停,似乎是思忖着筹措语句,而后徐徐道来:
“按陛下的说法,在永徵六年以前,长孙无忌、褚遂良便是高宗皇帝眼中的小人,而许敬宗、李义府等则是不折不扣的忠贞贤良之臣;龙朔元年以后,李义府沦为小人,而奉命修纂书籍、评章国事的北门学士,才是至尊彼时仰赖的贤臣;到垂拱年间以后,连北门学士也实在靠不住了,陛下只能试探李昭德、狄仁杰等人的态度,看这些声名在外的臣子,愿不愿意屈节合作,担当这贤臣的大任……”
如此条分缕析如数家珍,一一列举的哪里是什么贤臣名单,分明是数十年来女皇拾阶而上登临绝顶,脚下一个一个碾过去的可怜工具人。这些曾经的“贤臣”,不过是因为稍有才能而骤蒙恩宠,在交换中侥幸得到了一点权力的荣光而已;而所谓“用贤黜不肖”,也只是为赤裸裸的权谋功利做一点若有而似乎的掩饰。
自然,纵使是出于功利而用人,那选拔的标准也不能过于离谱。上官昭仪语气急转直下,转达由天子提出的冷峻警告:
“……不过,再如何‘应时而动’,也要有基本的底线,不可逾越,否则轻重倒置,将有不测的祸患!——如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一流的人物,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任用。”
这句话咄咄逼人毫无掩饰,即使由上官婉儿娓娓转述,也可以想见女皇下令时声色俱厉的语气;而话中如此直白显露,丝毫不留情面,则浸透了皇帝的切肤之痛——她即位之处荐拔至亲,固然是捏着鼻子选用了武家由上到下匪夷所思的一波类人奇行种,但大概心中犹存妄念,幻想着靠自己的手腕还能约束这群卧龙凤雏的破坏力。
可蠢货之所以为蠢货,正在于那飘逸斜出、天外飞仙,沉机渊断,深不可测的神奇思路——若论对武周王朝的破坏,仅仅一个微末小卒武攸宜,效力便当在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百倍之上;更不必提武三思、武承嗣等李唐亲密战友、女皇前世仇人。而以后世的历史看,在与娘家诸位李唐功臣长达十数年的彼此搏斗之中,则天皇帝也算是将脸面威望丢个干干净净,由里而外倾家荡产,几乎把一条老命都折在了武家人的头上。
——这样的功绩,狄仁杰、李昭德等能够做到吗?!
公主未必清楚自己亲妈在娘家所遭遇的惨痛教训,但对武家之愚蠢颛顼,依旧是心有戚戚,不能不附和赞同。而上官昭仪行了一礼,也明白解释:“……所以,陛下已经为公主预备好了首尾。要黜落的‘不肖’是不必说了,照垂拱二年以来的名单清理便可;至于要擢升的‘贤能’嘛,则大可以任用五姓七望诸阀中的庶枝子弟,为后来所谋划。”
公主虚心求教:“为何是望族庶枝子弟?我记得圣上昔年奉命理政,任用的北门学士,多出自寒门。”
任用寒门也罢,任用世家庶枝的子弟也罢,都不过是以小制大,扶持弱小,制衡强力而已,原本是运用之妙,出乎一心,并不拘泥于形式。但以现在的局势……
上官婉儿轻声道:“自天命元年以后,大臣们私下串联,也不是全然的俯首贴耳。有的谋划,是再也用不得了。”
皇帝固然是聪明绝顶,但也别把朝堂中的重臣当作蠢货(或许武三思等应该排除在外)——永徵年间女皇以北门学士为契子听政理国料理仇敌,数十年里一飞冲天行此亘古未见之宏业,算是给诸位七老八十的朝廷栋梁们来了个意料不到的诈骗与偷袭,借着天时地利而侥幸成功。但正所谓创巨痛深痛定思痛,朝堂重臣深刻反思之余,绝不会再放纵姑息,留给后来者一丁点钻空子的余地。
——说白了,除了寥寥几位可称千古一帝的人主以外,大部分君王都绝不能与官僚系统正面抗衡;真想要办点什么事情,除了因势利导巧加劝诱之外,便只能想办法卡一卡官僚系统的bug。而上一轮女皇所卡的恶性bug已经在版本迭代中被列位重臣联手封杀,以私人网络随意提拔寒门士子成为了凤阁鸾台当下重点警惕的要害,再也不可随意逾越。须知,自豆卢钦望、李昭德等拜相以来,所念兹在兹,执着不忘的,便是“取士须以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