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臣的对谈云淡风轻,语气和蔼,浑然无半点异样。但霍去病跪坐在侧,却莫名觉得汗毛直竖鸡皮大起,生出了难以可言喻的尴尬——显然,二位公卿彼此交锋许久,而今适逢其会,忍不住又开始了绵里藏针阴阳怪气。而霍去病资历实在太浅年纪实在太清,委实不好在在老臣对线时贸然插话调停。他听了几句后尴尬得脚趾抠地,干脆以眼观鼻,默不作声。

若论口舌功夫,汲公自然不是公孙丞相的对手。眼见话题越跑越偏不可琢磨,汲公立刻便是一笔带过脱离战场,径直转向冠军侯:

“所谓穷寇勿追,这些匈奴骑兵既而隐匿于西域苟且偷生,似乎对单于也并没有什么忠心。如若逼迫过甚,恐怕会逼得这些骑兵与西域诸国的匈奴贵戚里应外合彼此联手,那才是无穷尽的风险。虽然国力强盛无伦,也不能如此轻抛——归根到底,仅仅只存偷生之念的匈奴残部,未必是大汉的敌人。”

这几句局势的分析颇为精妙,俨然是汲公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心得——所谓办事的第一要义,总要弄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而条分缕析至此,西域乱局便近乎了然于胸。

而汲公只略停一停,不等老对手继续开口暗杠,轻描淡写便补上了疏漏:

“当然,蛮夷畏威不怀德,仅仅展示宽厚仁慈,则必然遭遇轻慢。而今博望侯远涉域外,若贸然调强军出塞逼迫残敌,则贼寇穷途末路之余,更可能有狗急跳墙的昏聩举止。为今之计,不如围二缺一,先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暗中再给他们留一条生路,驱逐出商道以外便可。”

公孙弘咳嗽一声,只是抬一抬眉:“以重手震慑匈奴残部?且不论如何过陛下一关,若真要‘震慑’匈奴,不还是得调动边境重兵么?”

调动重兵靡算无数,难道只为一个“震慑”?说实话,真要是能说动皇帝调集大军出关威慑,那所谓来都来了,还不如直接让霍去病挂帅出征砍匈奴人脑壳算了……

你这不是脱了布裈放屁嘛!

汲黯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

“若在数年以前,匈奴强盛,心气尚在,要设法威慑驱逐,自然非得强军重甲不可。”他缓声道:“不过,而今大战连绵国力扫地无余,就连王庭祭坛也尽数沦为丘墟。想来彼等有再多的心气勇力,也该消磨殆尽了……对此等惊弓之鸟而言,震慑弹压并不一定得是大军,只要有一位军功卓著、凶名赫赫的主帅亲临战阵,便足以令敌手闻风丧胆,倒戈北走、不敢交锋。”

他停了一停:

“便譬如当年淮阴侯一般。”

公孙弘微微眯眼,却终究无可反驳。

不错,淮阴侯当日威名震于殊俗,功业莫可比肩;纵使因谋反罢去王位废居家中,樊哙等骄兵悍将都要跪迎跪送,恭敬呼为“大王”!闲居之时威势尚且如此,何况乎战阵之中?与这样强悍至匪夷所思的敌手作战,临阵脱逃都可以算是英勇。

——毕竟一般也就是个望风而逃的心气……

自然,淮阴侯踪迹已远,兵仙盛名不可再得。但——但若是将震慑的对象仅仅局限于匈奴人,那实际上大汉手中,也有几位凶名远扬,神威不减于当年的顶尖名将……

于是公孙弘与汲公一齐转头,望向了霍去病。

霍去病猝不及防,立刻感受到了某种当仁不让的压力。他嗫嚅嘴唇,本想本能的开口谦虚两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觉咽了下去,出声不得——以而今汉廷的形势,能威名远播震慑匈奴者,唯有卫、霍而已;但此事牵扯的本该是他自己,总不能莫名其妙将自己的舅舅也一齐卷入是非。

再说,数年以前霍去病在西域长途奔袭迂回围歼匈奴增援,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凡十九战十九胜,破军斩将不知凡几。这样血腥淋漓的声名,想来对而今龟缩于绿洲的匈奴残部更有威慑的加成。

冠军侯实在不能再推辞,只得低声开口:

“我怎能随意离开关中?必得有陛下的旨意。”

要是惊动了陛下,那他们辛辛苦苦集思广益所拟定的办法,岂非尽数归于镜花水月?

这的确是无大不大的难题。但汲公轻轻唔了一声,却并不以为意,只是回头注目公孙弘:

“丞相以为如何?”

公孙丞相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

“虽然太大的事情瞒不住,但这一点应该还不成问题……老朽来想办法吧。”

·

不过半月的功夫,冠军侯便亲眼见证了公孙丞相以数十年为官经验所拟定的“办法”。

简而言之,公孙丞相毕恭毕敬向陛下递交了一份奏报,陈述使团在西域的种种遭遇;其中条分缕析略无隐瞒,绝不避讳任何牵涉重臣的嫌疑。只不过这份奏报极尽详细,自使团出关以来洋洋洒洒一一记述,周密细致绝无遗漏之虞;而奏报的体量也随之水涨船高,竟然达到了八万字的惊人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