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李孝恭停了一停。他此时心绪起伏,想起的却是自天幕上窥伺到的那个案例。自贞观六百年以后,偏安江南的赵宋最终亡于蒙古人之手;这些兴于漠北的蒙古人被称为“天灾”,所过之处劫掠捣毁无不残破,凡有抵抗都会遭遇屠城的恶报,高于车轮的孩童都会被杀死。而在南宋钓鱼城处,蒙古人所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乃至于连可汗蒙哥都死在钓鱼城城墙以外。这种抵挡并未挽救南宋灭亡的命运,但在之后的战斗中,蒙古人却忽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他们基本没有在江南屠过城。华夏文化由此幸存,躲过了翻天覆地的灭顶之灾。

而这仅存的一点江南元气,就成了朱元璋日后北伐翻盘的底牌。

所以说,不抵抗者是死,稍微抵抗的死得更惨,但如果你坚决抵抗到底,抵抗到将对方的首脑都一炮砸死,那对方反而会变得温和起来,愿意给你一条侥幸的活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历代圣贤谆谆教诲,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真不是什么无稽放诞虚无缥缈的假话空话套话,而是实实在在传承千年文明最底层的本色。作为占据中土这块天赐之地应许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无葬生之地,而成仁取义死不旋踵的豪杰,则往往能给后人留下一丁点的星火——他未必能驱逐外敌,但功成不毕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挡都有它的意义;而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将获得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偿。

历来英烈雄杰舍生取义前赴后继,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当然,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在这种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会有某种不可自觉的大国气质,以至于竟然用这种独属于天朝上国的标准有意无意的要求诸位蛮夷小国,乃至于为它们做起了道德审判——天可怜见,这些小国有讲究气节讲究道德讲究舍生取义的资格吗?你让人家宁死不屈,那岂不是逼着它亡国灭种?

用天幕的原话来说——

【你华夏泱泱大国,有岳飞有文天祥有于谦,有杀不尽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文明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杰,人家有这么多吗?

你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玩得起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脱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这种不世出的猛人来擦屁股,别人轮得到吗?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别拿着高要求为难小国了,看把人家憋的。】

当然,天幕在叙述中这些赤裸裸的吐槽与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减,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启发与暗示,一唱三叹的朦胧意象。而李丽质也隐约领悟,终于缓缓点头。

“……这么说,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声道。

“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诸位宰相见此天书后也曾自承,说眼界毕竟不广,还是对世事有所误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实概而论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实不必替小国尴尬——说不定人家甘之若饴呢。只不过作为泱泱上国,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国的路而已。天书说,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光辉万丈,要么堕落崩裂沦为鱼肉,其间基本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

说到此处,李孝恭也不由喟然叹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残酷啊。”

是啊,的确相当残酷。此地连苟且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别处是成者王侯败者寇,此处是成者登临天下败者尸骨无存,绝不容得一丁点的侥幸。

显然,公主亦默而领悟此语。她俯首沉静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多谢伯父的教导。只是,这就是伯父自己要与我说的话么?”

是的,以公主的敏锐聪慧,自然迅速察觉出了这番谈话中的异样。李孝恭奉命转述天书的议论,字字句句看似都是宏大至极的叙事,然而言辞中婉而多讽,却潜移默化的传递了至为关键的劝告:

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要么堕落崩裂,绝无逃避退缩的中间道路可选;而公主皇室至亲与国同休,也绝没有苟且偷生的退路可以选。

要么辅佐着朝廷安邦治国定天下,要么身死族灭为后世所笑。长乐公主所能做的选择,无非此两项而已。她若不能底定西域安抚人心,那么西域一旦生乱,也必定将波及到她自己。

这是委婉优雅的劝诫,而劝诫下却是森严冷酷的警告,这样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谏言,绝不是李孝恭这位武将可以揣度出来的。

果然,李孝恭叹了口气:“这是政事堂房、魏等相公再三叮嘱,一定要我在公主前转述的,纵使陛下也不能阻止。他们说,担心公主会依仗西域的权势兴风作浪,所以预先要做劝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