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皇帝的眉毛都不由向上一动,竟尔违背了天威不可测的习惯,神色中多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皇帝如此喜不自禁,倒不仅仅因为汉地丝绸那惊人的暴利,更因为天音口风中无意透露的细节——所谓带回一点香料瓜果就算“不世之功”,那朕派人将西域特产的作物尽数取来,岂非可以刷出无穷无尽的偏差值来?

皇帝双眼发亮,自觉已经找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当然,有趣的是,桑弘羊这段有关西域重利的表述在汉代并没有引发什么争议——虽然霍光砍了这位经济大师,却很有默契的延续了他的政策;朝廷高调子唱归唱,不妨碍皇帝组织西域都护府来控制商道,甚至派出甘英远赴大秦,试图沟通这个多奇宝、黄金,“有类中华”的富裕大国,建立直接的买卖渠道。

大家可以一起赚小钱钱嘛,没有中间商剥一层皮,多好?

相较于大汉专心赚钱的理念;真正火力全开,痛批汉廷经营西域的反而是大宋——大概是新旧党争中被搞成了魔怔人,旧党不遗余力组织舆论发动攻势,而自带流量的两汉史当然成了影射重灾区;像桑弘羊这样醉心商贸的兴利之臣,更被视王安石的绝佳化身,在史论中被批成“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直接搞起了人身攻击。

自然,任命桑弘羊的主子更没有逃过春秋笔法。两宋的旧党在史论笔记中反复叙述,绘声绘色的描写武皇帝茂陵被贼人盗取时的盛状;而最为津津乐道的,则是盗贼在茂陵中取出的玉箱、玉杖。据传这两件宝物是康居国所献,那么旧党反复提及,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正因为孝武皇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为了这无用的珍宝凌逼西域诸国,才会有身后的惨祸啊。】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皇帝手中把玩的玉珏骤然折断,美玉碎屑溅落满地,晶莹断面上还浸润着一丝血迹。

随侍的臣子立刻跪了下去,匍匐叩地,不敢仰视。

这实在是天崩地裂的消息,也绝不是臣下应该知晓的消息。汉人事死如事生,盗掘皇帝陵墓便等同于侮辱皇帝本人,将整个大汉朝廷的颜面践踏如脚底的泥土;此时战国古风尚存,所谓主辱臣死,臣下本应狂怒不禁,拼死也当斩下盗墓者的头颅,乃至夷灭罪人的家族,用鲜血洗刷大汉的耻辱。

……以卫青、霍去病的血性骨气而言,当然顷刻间就想到了这杀贼报君的应有之义,但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愤尚未涌起,便同时想起了尴尬的问题:

——盗墓的是谁来着?

天幕所透露的信息虽然少,若有蛛丝马迹,倒也不妨追查。但以天音的只言片语,皇帝这身后的惨祸,多半是后世盗贼所为……

难道让他们去处置后世盗贼的祖宗么?

于是两人立刻垂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

在此众臣噤口之时,马车中寂静得异样,甚至能隐约听见皇帝磨牙的声音——天子数十年来顺风顺水,一辈子最为烦心的也莫过于当年的祖母窦太皇太后及亲妈王太后,但归根到底也只是朝政上明枪暗箭的算计。眼下当着最亲近信任的大臣面前听到自己被刨坟盗尸的结局,当真是让至尊破了大防,腾腾升起了所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之怒”!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火气又该向谁发泄呢?

皇帝无能狂怒之极,只能将牙根咬得山响。

不过,天幕却并未顾及皇帝的心情,依然轻松愉快的科普震颤心灵的猛料:

【宋儒意在言外,痛批武帝的穷兵黩武,也正是要以此影射,宣扬所谓“以德化远”、“务本节用”的理念。以这样的理念看来,用兵于绝域自然是极大的浪费与挥霍,劳民而且伤财,必将天下动荡。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中原,才是长治久安、永葆社稷安稳的法门。

在如此指导思想下,大宋对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宋真宗年间,西域于闐国被喀喇汗王朝入侵,使臣千里求援于宋,但却只被宋朝赐了一堆财物佛经、封了个不伦不类的官职,随手打发而去。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倒真是丝毫不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专心盯稳了中原一亩三分地,不愿往外投去一丁点的目光。

然后呢?然后就是于闐、高昌及归义军先后灭亡,西域汉文化自此绝灭无余,千里佛国沦为异域。

而下一次汉人再登临此地,已经是数百年以后了。就连归义军在敦煌种植的思乡柳,都尽数枯萎凋零,便仿如这数百年来中衰的华夏文明。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至于大宋……如此谨慎、稳重、丝毫不好大喜功的大宋,它最后又保住了什么么?宋朝皇陵倒的确没有流出什么奇珍异宝,外来的征服者看重的是其他的东西——一二八五年,党项僧侣杨琏真迦挖掘宋理宗坟墓,斩下理宗尸首的头颅,将头骨肢解为法器嘎巴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