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龙并未在意臣下的战战兢兢。他神情变化莫测,在仰望天空之时,心中诸多的念头犹自萦绕不去:

如果破国亡家,仅仅留下所谓时代沿袭的制度,那还能称为“成功”么?

如果肉体陨灭,仅仅留下改变历史的理念,那还能称为“不朽”么?

始皇帝念念不忘于成仙飞升的传说,然而天音叙述到现在,却从未提到过什么长生之术、不朽神方,反而是言语中透露出不祥的警示——所谓两千年的治乱循环,似乎预示着没有一个朝代能长盛不衰,而一切终将归于灰烬。

那么,那么,如果能在灰烬中为下一个千年留下一点烛火,是否也算是一种长生不朽?

【但始皇帝终究不是孤独的。在他一统六国的两千年以后,这片土地又一次听到了历史急促的车轮。物竞天择的大争之世再次降临,而且比战国时更为凶暴、冷酷、不留情面。

也正是在这样混乱而冰冷,狂暴而激进的时代里,华夏文明等来了为它第二次“立天下”的那个人,那位终结两千年循环,并最终超脱于秦制之外的天才。

然而终结并不等于消灭,超脱并不等于践踏。这位天才超越了秦始皇帝,但在回首俯瞰历史之时,却不由恻然生出悲悯,那是变革者对另一个变革者的感慨,那是立天下者与另一个立天下者的共鸣。他们的理念大相径庭,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相隔两千年的岁月彼此凝望,却都能感到那路途上相似的艰难,不被理解的寂寞。

所以才有那样的喟然叹息,为两千年以前的古人稍稍辩护:

——“劝君莫骂秦始皇”。

那是“立天下者”共同的悲哀,也将是“立天下者”必定的宿命。他们创立的并非一家一姓一国,而是足以流传百世的制度理念,文明的基石,辉煌灿烂到无可言喻的成就。然而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知晦朔,生活在新世界的人们终将变得麻木,他们对光辉闪耀的功业已经习以为常,于是转头回望历史,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开创者手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腥。

于是人们群聚议论,发出啧啧的惊叹——看呐,看呐,那个人是多么的残暴!

这是历史最残酷的玩笑。变革者的功业愈为伟大,遭致的误解也便愈深;变革者开创的新世界愈为美好,他们踏过的荆棘与血泊便愈为刺眼,终于不可以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