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朝堂之上立刻便起了同仇敌忾的愤慨。在信奉汉儒谶纬说的诸位学士看来,魏征这东宫小臣只不过是侥幸得了皇帝的一点宠遇,怎么就敢胡作妄为,公然踩到自己头上?若不迎头痛击,岂不令人小觑?

于是,酝酿数日之后,以宰相萧瑀为首,十数位学士、御史等一齐上书,弹劾谏议大夫魏征妄议前贤,言语不敬,请求将此人重重治罪。皇帝接到弹劾不置可否,只是让魏征与诸位大臣对质。

相较于气势汹汹、人多势众的谶纬一派,魏征魏大夫就要淡定得多了。他早就与孔颖达反复议论,仔细参详过天书上的种种内容,而今纵被围攻,却也丝毫不惧。

当先发难的自然是几位博闻广知的大学士,引经据典各论长短,力证魏征的谏言非圣枉法的狂论。但魏征早有准备,轻轻数语便拨开这千斤之力,而后反守为攻,抛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等论调,既高屋建瓴,又严丝合缝,喻攻于守,浑无破绽。

诸位学士都是经术典章的高手,刚一交手便知不妙,硬着头皮挡了几招,却被魏征的严密逻辑杀得节节败退,招架不能——魏大夫十几日来与孔学士推敲斟酌,又充分吸取了天书所提供的后世理念,拿出的理论当然不是寻常可以驳倒的。

眼见败相显露,诸位学士面面相觑,终于咬牙扔出了大招:“历朝历代都有祥瑞谶纬,以证正统;魏大夫一人之言,就能断定这沿袭千古的惯例尽为虚诞吗?岂非太过狂妄!”

——老祖宗都是这么办的,你还能有老祖宗聪明?

这是非常刁钻的招数,一旦魏征正面回应,便会被诸位学士一路纠缠,开始源源不断的争论这祥瑞谶纬的由来,最终无休无止,沦为笑谈。但魏征只是轻松一笑,随意便接下了这招。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他停了一停,又道:

“周武王伐纣,卜筮之,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武王伐纣之时,数次占卜都是大凶。姜太公上前一脚踢翻龟壳,说一块枯骨和几根死草,知道什么吉凶?!于是下令出兵,果然大胜。

你们的老祖宗再老,还能有姜太公老?你们的老祖宗再懂,还能有姜太公懂?

姜太公都能一脚踢翻灾异,后人凭什么还要抱着这些枯骨不放?

眼见对方犹自愤愤不平,魏大夫微微而笑,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至于所谓‘正统’者,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一统;得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又何必什么祥瑞?”

几位学士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倏然而变。

由唐至宋数百年儒学传承的精华在一刻凝缩为一体,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范仲淹等无数名儒在这一刻灵魂附体,魏大夫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他貌似轻松的抛出那句“正统论”时,背后隐匿的是宋儒最严密、最华美,也最为出色的创造,是一千年内思想史与理论史绚烂的华章。而今图穷匕见,当真是杀鸡用了屠龙刀,轻而易举便捅穿了汉儒谶纬论那点可怜的逻辑,真如羚羊挂角缈缈然不可琢磨,又如天外神来一剑,迥然超乎想象之外。

几位学士都是博学多闻的人,仅仅听到这一句便知大事不妙,登时便是面如死灰,出声不得,自知境界相差太远,即使穷尽己身所学,也实在无法回驳这近乎于尽善尽美的一句。呆滞片刻之后,只能拱一拱手,默默退下。

此等高手过招,微妙精彩处只能彼此暗喻。寻常大臣们一脸茫然,还搞不大清楚攻防的细节,看到学士们诺诺后退,只能彼此面面相觑。

眼见局势不对,宰相萧瑀登即挺身而出,居高临下一顿呵斥。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论经术底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朝中第一流的人物相比,干脆另辟蹊径,直接发动政治攻势。萧瑀列举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种种祥瑞,而后语气尖刻的质问魏征,是否相信这些祥瑞?

——显然,不相信这些祥瑞便是质疑大唐的正统。萧宰相出手刁钻狠辣,名不虚传。

魏征却神色平静,只向宰相拱了拱手:

“正统在于人心,不在于祥瑞。”他道:“魏某见识鄙陋,只听说在南北朝之时,各地所见的祥瑞最多。”

萧瑀微微一愣,而后满脸胀得通红——众所周知,萧瑀萧丞相的祖宗,便是现已往生极乐,人称萧菩萨的萧衍大帝。萧衍大帝在位四十八年,晚年酷嗜神道玄谈,可谓将祥瑞一事玩出了高度,玩出了风格,玩出了境界,真正不同于凡俗。与之相比,唐朝开国时那点可怜的祥瑞,实在只能算是寒酸悲楚,叫花子与龙王斗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