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寻常天命尚且如此,何况三百年未见之大一统?道阻且长,前路渺茫,其间磋磨坎坷,百般艰苦,恐怕难以尽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远,事难而险,臣窃为殿下惧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统,那么这天意未免太过沉重,太过艰难;如若真的承担起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经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将有的这种种的磨难,做臣子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秦王忧虑,乃至生出难以胜任的恐惧啊。

房玄龄一语既毕,殿中登时鸦雀无声。群臣跽坐于几案两侧,随房玄龄身后而依次下拜,郑重行礼;就连秦王妃也起身跪于下首,屏息静气,俯首不语。

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在场的重臣们心知肚明,知道最紧要的时刻已经到来。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在君臣的寥寥数语对答之中,大唐即将经历至关紧要的抉择。

天命、兴亡,乃至数百年的大一统,而今都悬在秦王的一语之间。

秦王同样沉默不言。寂静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仿佛仰视大殿外的渺茫上苍。

“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不胜畏怖之至。”他轻声道:“然,小子何敢让焉?“

秦王自称“小子”而非“孤”,这样的谦卑委婉,当然不是回应臣下的口气,而是在仰面观天,上告苍穹:

天命如此艰难,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战战兢兢,惊惧忧虑;虽然如此,小子又怎么敢推辞自己的使命?

房玄龄垂首聆听,立刻摘下发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驽庸钝,唯愿效犬马之劳,以图殿下之志。”

伏拜的群臣随之起身,摘下发冠同时匍匐,向着秦王俯首敬拜也向着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行礼之后,众人整理衣冠,又跪坐于长案两侧。房玄龄端坐在长孙无忌、杜如晦之后,以眼观鼻,默默无言,仿佛只是拙于口舌的寻常老者。但诸位学士将军暗自窥伺这位秦王府参军,心中却大感钦服这才是真宰相!仅仅寥寥数语之间,便为主上定下决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后一切政务的方向,这样的当机立断、提纲挈领,便是古之萧何、武侯,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济济,当然不只房玄龄独美于前。很快,坐于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礼,语气沉着:

“殿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须从小处着手。而今当务之急,还在于细细梳理天书,防患于未然。”

秦王微微点头:“还请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见,建成、元吉的余党不足为虑,只要慑之以刑,抚之以恩,数日间便能平定。当下的腹心之患,在于突厥。”

他拱手禀告,思路极为清晰:“突厥在长安埋有不少暗子,时时窥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师动荡,人心不宁,突厥可汗必然兴兵南下。天书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进至渭水,实在是大唐莫大的耻辱,杜如晦言语恳切。秦王稍一沉吟,出声发问:

“杜卿有应对之策么?”

杜如晦以善于决断而闻名,开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语气平和:

“那要看殿下的意愿,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了。”

秦王稍稍抬眉:“如若喜静,应当如何?”

“若殿下愿镇之以静,那请派一忠贞能言的大臣出使突厥,折冲斡旋,消弭战端;并于边境坚壁清野、盛设兵马。突厥不知大唐虚实,必定不敢贸然南下。”

秦王道:“如若喜动,又是如何?”

杜如晦拱手下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良机已现,不容错失殿下岂无意于突厥乎?“

一瞬之间,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不觉同时露出了微笑:

上天已经将突厥进攻的路线与时间都泄漏了个底掉,凭什么还要坐视不动,仅仅勒兵自保?天赐良机,岂容错过?正该痛下狠手,打得突厥心惊胆寒,再无南下之力,为中原争取最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