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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捡起一粒磁性黑子,吸在棋盘上。

“左上角打吃被白棋省略了,他现在调挂了右下角。接下来的话下一间低夹或者二间低夹都是可以的。”

“我感觉二间低夹可能性更大一些。”白川道。

“嗯……我也觉得是。一间低夹的话,不是很好处理。这个地方是白棋外势的薄弱区域,选一间的话离核心发力点太远了,够不着也就救不到。二间的话就没有什么太不满的对方。”

实战中,俞晓旸也如安太善所料的那般,以二间低夹应手。

“啪”。

落子的声音。

凝视着逐渐勾勒成型的盘面,俞亮开始了第一次长考。

“白棋可能还是要想一下。这个地方。”安太善伸出拇指,对着直播间的镜头,不断在中下部画着圈,“这个白棋铆足了劲要啃下来的区域,它到底能不能在后续的战斗中起到一个支撑和巩固的作用,就看接下来的这十手了。就像我们之前所见的那样,直到现在为止,黑白双方在厚薄上还是存在明显差距的。这也是……俞晓旸九段,他这么一个几十年功力的体现。你看黑棋的步数,其实都下得很简明,每次他占据优势的时候,你会感觉那种优势其实也就那么一点点。”

“但是他一步一步积累起来以后……”白川张开手掌比划了一下,“那个原先就已经存在的先手优势,就被他一步步地扩大了。”

“是的。所以说白棋,它的当务之急,就是在中盘前至少把这个不停被撕开的优势给抢回 来。我们现代围棋发展了这么多年,从一开始的中国,再到日本、韩国,对弈的技术是一直都在往前走的。起初这个序盘的走法,是很简单朴素的,没有什么太多的路数,大家基本上了盘就是打,所以古典围棋的棋谱上都看着很血腥,它很难像我们今天对前人想象的那么安静飘逸。后来随着不断的发展,收官阶段的技术也被拎到了世人的面前。所谓‘围棋的进步’,其实每一项,都是在长期的对弈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比方说序盘的阶段。为什么要重视序盘的战斗,因为序盘其实是棋手在调整自己作战的方式,是棋手正在寻找一个适合他的行棋架构,这样的话他才能在将来的战斗中把自己的棋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围棋的对弈经常就像韩国棋院这次同步使用的‘弈豆’这个增幅条……”他用食指指了一下屏幕上那根不停抖动的曲折红线,“攻势的急缓,优劣的起伏,都是一着一个模样,但有一点不会变的是,不论这个棋手的技术再怎么精湛和高深,他在对弈的过程中最想做的事情,肯定是把局势的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然后一步一步地把对局导向自己最擅长处理的那个局面。这就是对局胜负的中心。”

用食指关节抵住下巴颏,俞亮抵着眉眼,目光一圈一圈地在盘上逡巡,脑中飞快地计算。倘若把左中部两块都算作活棋,那么黑棋对他局部占优约二十五目。

中下部是白棋的大本营,优势在他,占优约三十一或者三十二目。

右下上部不容乐观,黑棋对他占优势超过四十目。

二十五加上四十再减去……就当减去三十好了,这余下的三十五目差距他最好还是赶紧补上,不然捱到中盘只能更难熬。

——中盘阶段就可以认输了。

这个突入起来的念头浮现在自己脑海中时,俞亮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继而迅速地对其厌恶起来。

他小声地吐了口气。

似乎是听到他吐气的声音,俞晓旸在他对面微微地抬起眼。俞亮也恰好活动了一下颈子,目光瞬间跟父亲的碰在一起。

于是俞亮这才发觉,即使是在如此紧张的对局中,俞晓旸的目光依然古井无波。真是……很可怕啊。

手掌中扣紧棋子,俞亮心里憋起一股狠劲。

这是他的父亲,从小到大都看着他练棋的人。十几年过去,他不相信自己在父亲面前依然只能是那个被让三颗子的孩子。

也许他不一定能赢,但他能做的本来也只是尽可能不让自己输掉罢了。因此,他必须得摆脱过去的自己在下棋时经历过的一切念头,他不能把与父亲俞晓旸对弈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那么严肃、那么高不可攀。当一个登山者向上攀登时,他不应该望着山巅,而应该把这座山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踩在脚下。

俞晓旸是——

父亲、导师、中国棋坛的偶像、自己的围棋启蒙者。

好了,现在应该把这些形象统统清零了。

十九路纹枰与浩瀚的宇宙,它们在俞亮的脑海中不停地经历膨胀与坍缩;当一切都过去,俞亮徐徐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