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右手在口袋里反射性地握紧了什么,那好像是一支签字笔,他离开宾馆时给棋迷签名用的。后来车子到了,棋迷拿了签名就高兴地离开了,他没来得及还给别人,就这么放在口袋里揣着来了这里。
回廊里没什么人,时光压抑着的啜泣声暗暗地传进他的耳内。他皱起眉头,双手都在口袋里攥得死死的。良久以后他才松开手,后知后觉地感觉右掌里有些湿漉漉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右手掌,举到面前来看。原来是那支签字笔的笔尖深深扎进了他的肉中。现在那里被硬凿出了一道锥形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
怔怔地望了它一会,他才久违地、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刺痛。
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来说,回顾往事经常显得没那么必要。俞亮就经常是这样想的。
他活过的年岁短如手掌,除了围棋,四周尽是灰烬般单调的世界。也有人会路过他,想靠近他,或者试图把他从那个世界拉出来,但最后只是为他所疏远。为什么自己拥有了一切,却还会如此怅然若失?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去年在釜山时大半夜打给时光的那通电话,又是一年过去,这个世界上仍然只有时光对他说“你做个普通人就好”。
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是他?纹枰另一侧的对手可以有无数个,他们来了又走,抱着或试探或轻蔑或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自己身后的父亲;而只有一个人却停了下来,透过黑和白组成的棋局好奇地打量他,从九岁开始。
九岁的俞亮抬起眼来,同九岁的时光对视。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改变,但的确,一个新的世界被打开了。封闭着的壳出现了裂缝,一丝光透进来。
“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有很多种含义,但对时光来说,含义只有一个——“你感到快乐,对我很重要。”
是快乐;不是赢棋,也不是定段成功、拿得头衔、超过前辈;只是快乐。那块表被俞亮收藏了好几年。
“原来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在乎我”,几年后俞亮才反应过来,这庶几是不情愿的默认。倘若以心换心是一场博弈,说不定他很早以前就输了,输在以为自己很能耐得住寂寞,输在遇到了一个愿意先朝自己递出橄榄枝的人;输在这个铆足了劲想追上自己、打败自己、让自”己瞩目的人,却又这么认真地想让自己快乐。
十五岁的俞亮策划过一场讳莫如深的试探。
说到底他只是想看看这个人的真心。他不想质疑自己的眼光,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么在乎他,更不想用一种可能会发生的糟糕情况,去检验自己对对方来说是不是那么重要。冥冥之中他好像是在跟另一个自己较劲,那个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眼巴巴地盯着时光,盼望着有一天他能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近距离地望着自己,朝自己投来那种混合着执念与崇拜的眼神,把他所有的才华都为自己绽放。真到了那种地步,他觉得自己说不定能为对方做任何事;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渴望之情逐日地加重,心里的骄傲又筑起高墙。这是一个局,是他为时光而设的,只有等到结果方能结束。他不能现在就暴露自己,因为他不想输。六年后重逢的对弈给他留下的只有痛彻心扉,他绝不会让那种事再来一次,也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信任和耐心被同一个人又一次浪费。
于是他反复劝说自己,说他没有真的那么渴望这个人,也没有想把这个人的注意力一直锁在自己身边,或因为这个人可能会放弃自己的猜测而心受折磨。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当他冲进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把自己藏了好几年、早就走不动的表从杂物箱底掏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其实早就输了。他没能像自己规划好的那样迎来终局,有什么打碎了他预设好的一切。他的局在某个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种变化让他颇感狼狈,就像笑话那样直戳他的自负。
原来他受不了的并不是输,而是明明赢得了一切,却好像失去了一生。
爬上两人九岁时相遇的地下通道口,用最后的骄傲把表塞还到对方的手里。转过身的那刻,他的眼里差点涌上泪水。马路上的车流咕隆咕隆地在地下通道里回响,他沿着来路回 程,一路失魂落魄。唯有真心能易得真心,但真心难觅。原以为只要不再那么追赶对方,自己就不会失望;然而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他却心如刀绞。
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哪怕要直面父亲,他也依然会说“不原谅”:对那些曾让自己失望心痛的对象,这辈子他都不会回一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