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时光看着自己,也看着追逐一切的俞亮的背影。在对局后俞亮失望的泪水面前,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撼动了他,也深深刺痛了他那颗一度蒙上尘埃的自尊心。
那一天他哭了,哭得痛彻心扉,在俞亮背过身的时候;他的哭不是为俞亮,而是为了那个从没追逐过任何东西、也几乎从没做成过任何一件事的自己。
一种东西能用来回报俞亮的追逐,那只能是他自己的追逐——只能如此,棋神来都不行。他追逐得很不易。
十五岁时他进了道场,那时的俞亮早就是道场学员口中争相传说的人物,那些话他听在耳里也记在心底;棋盘上的困局一个接着一个来,他看着自己的排名黑糊糊地印在排名表的底部,名单从上压到下,俨然如一条黑色的蜗牛爬行的印记;三更半夜走光了人的棋室里,只要抓起子,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俞亮那天留给自己的背影。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它像幽灵一样缠着他,每每浮现于他身心俱疲的时刻。“如果那一天,所有的事都不是那样的;如果我那天跟他好好地下了一盘棋,他会不会有别的话想对我说?”时光在心里想象过这种情形;他还能想象得出这个人在历经酣战获得最终胜利以后,会对自己露出的那种赢了一样的微笑,那微笑里或许还会有一些自负带来的下意识的轻蔑。往后的情形时光却不愿意再想,人多少都想对自己好一点,想这档子事会叫他难受,非常难受。他的棋力是不如俞亮,可这不代表他愿意承受俞亮轻蔑的凝视和失望的泪水。
“我要让他看见我,不论如何。”
抹去眼里不甘的泪水,他握紧拳头对自己的围棋授业恩师如此道。他把这句旁人听来很像自言自语的话说得宛如约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一句誓言,往后它还会成为他的咒语,伴随他走过艰辛的围棋之路。
俞亮在不停地往前追逐,而使他追逐的,是追逐着一切的俞亮。
他也后悔过。棋艺是技能,是手艺,只能靠不停的锻炼来习得,到了竞技的层面更是如此,少训练一天都能在棋盘上显现出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没人能在这个过程中避开痛苦,除非他从来没有努力过;退却和颤抖在随时随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把一个人长久地绑在纹枰前,参禅似的打谱和问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在经过了天长日久的磨炼,数不清的死活,数不清的手筋,数不清的训练,心性和心智都在反复涌上的退却和颤抖中饱受煎熬以后,又执着地选择了与之前相同的道路。
誓言只是誓言,是一句话。话什么人都可以说,但路不是什么人都会走的。
在痛苦中,时光颤抖过无数次。压力、磨砺、瓶颈,凡此种种,没有一个不让他痛苦;不知道有多少回,心已经脆弱得摇摇欲坠,却又会在想到俞亮的时候迂回,挣扎着奋力游向另一个彼岸。磨难自然是痛苦的,背叛自己的心却更痛苦。一想到那样的场景,时光就感到心如刀绞,连带着某种最本质的东西也会从他的体内被挖掘出来,狠狠地砸在他过去混过的所有的日子上,宛如无形的手一样拎着他的耳朵问他:“想想过去的一切,你到底都干了点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而他已经干了所有他能干的一切。”
彼时的他只能如此对自己作答。
褚嬴是他的航灯,俞亮却是他的高塔,他不光要用尽全力地攀上,还要时时刻刻地提防着不从上边掉下来。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高塔。有的人朝高塔祈求宽恕,有的人朝高塔请求垂怜。为了不再对不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光咬紧牙关,一头扎进黑和白的世界里,朝自己心中的高塔索求力量。
“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要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勇敢?”
记忆的碎片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消失、收拢,过去成为序幕,他转过眼,望见咫尺前俞亮那双隐隐压着怒火和心酸的眼睛。他捕捉到了那其中的涌动的情绪,他不知道这个人刚刚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是艰难的还是简单的,对方的难过如此真实,而他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难过尤甚对方。
“……俞老师就那么走了?”他挤出一句话来问道。
俞亮微微向他抬眼,过了一阵他接道:
“我不需要他在这。”
不开的阴戾之后?
他烦躁地抓了一下头。
“我真不知道。”平复了一下内心,他伸开双臂,两手捉住俞亮的肩膀,用两个人刚好能听清楚的声音说,“我……我知道,现在这样问,也许很奇怪;但我、我想问你已经很久了……我真的,真的想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俞老师你不需要,绪哥你也不需要,结果你需要我?”他用力地——也许也是以二十年来能有的最诚恳的眼神望着对方,这一刻,他似乎奋发了自己前所未见的魄力,“你喜欢我追逐你?喜欢我欣赏你?还是只需要跟我做朋友?俞亮,我真的不知道,你有时会把我搞糊涂。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特别的,我我、我——我甚至连帮你满足生理需求都做不到,我哪里值得你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哪里值得你这么小心翼翼。啊,我、我是很喜欢你的,呃……虽然有时候我也挺讨厌你的,不,我不是说我讨厌你这个人……但我又很怕你瞧不起我,很怕你不理会我,对、对了……我,我还,很、很怕,你,你有一天对别的人做同样的事情,嗳,你、你会吗?”